长乐坊是北一三坊,是太极宫以东的第三座坊、大明宫以南的第一列坊,仅与大明宫的南宫墙隔一条六十丈宽的东内横街。长乐坊的北坊门便与大明宫的延政门隔着横街相对。

    如果从大明宫的正宫门丹凤门城楼上俯瞰帝京城,所有住坊都是如同方正的豆腐块一样,被横平竖直切成四个等块,分别为东曲、北曲、南曲、西曲。长乐坊四个曲,李毓祯的秦国公主府就占了上下相连的北曲和东曲,就好比“方豆腐”从中纵切一刀,占了右半条。

    公主府的正门开在东曲,外府门开在南坊墙上,称为坊府门。两列身穿漆金甲的执槊金吾卫守在门前,远远望去,就给人光耀明亮、又肃穆威严的感觉,安叶禧不由紧张的攥了下手——她就要进入“帝国陛下”的府邸了啊啊!

    两列金吾卫持槊至右胸行礼,目不斜视,神色严谨。

    李毓祯微微颔首,率领一行人策马入了坊府门。

    李毓祯带着萧琰从正门入公主府,安叶禧和萧季思则被连城和尉迟亭带着从东侧门入府,各带下去安置吃茶。

    李毓祯带着萧琰过桓门入中庭,再由内桓门入内庭。

    她没有叫随从跟着,府中的侍卫仆婢也早就清楚她的习性,没有公主的召唤就不要跟上去,在路上遇到了也只是躬身行礼。

    李毓祯一边走一边和萧琰说着话:“这里是长乐坊的东曲,原本是圣人潜邸时的秦王府;父亲封了秦王后也住在这里,册了太子后就迁了东宫,这里就一直空着了。”

    说着抬手一指北面,“那边是北曲。整个曲都是圣人封给你母亲的会稽广陵公主府。后来十一姑母改封长乐嘉庆公主,结亲去吐蕃,会稽广陵公主府就撤了号,但仍让公主府的一些旧人打理着,没封给任何人。直到我十月从吐蕃回来,圣人封秦国公主,便将秦王府和十一姑母的会稽广陵公主府一并封了作秦国公主府。”

    萧琰点头,表示明白了,“以后都没有会稽广陵公主了,也没有长乐嘉庆公主了,是吗?”她的生母既然让“长乐嘉庆公主遇刺而死”,看来就是不会再以公主的身份出现了。

    李毓祯回头看她一眼,柔缓的声音道:“这是十一姑母的意思。做公主有很多荣耀,也有很多束缚。没有了这个身份,或许自由许多。”

    萧琰目光呆了一下,难道她还要去追圣梵因?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心中好窘。

    生母去追高僧什么的……

    她扶了下额,这事还是别去关心了。

    反正她这位生母心眼儿比狐狸还多,祖母都说她极聪明,从不会亏待了自己,就算追不上圣僧,大概也不会觉得心里苦。唉,感情的事最麻烦了,瞧瞧,这又是一桩。便想到了沈清猗,眉尖不由蹙了一下。心想不知道姊姊喜欢的什么人,可别喜欢上个不喜欢她的——应该不会吧?姊姊这么好,会有人不喜欢她?不过,也说不准,四哥和姊姊不就是性情不相投么?唉!真个愁人。便又想着沈清猗就算喜欢了谁,也没法养面首啊,她又不是公主阿母,还能养出个“韩三青”?

    萧琰心里叹口气,这般乱七八糟的想一通,心情没见得轻松,但即将见到生母的那种紧张又有些期盼的心绪却冲淡了不少。

    李毓祯回头见她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走过来伸手握了她,“紧张?”

    萧琰甩了她手,“不紧张。”

    紧张也不关你事。

    李毓祯知道她还在生气迷了她那事,被她这般冷脸相待也不着恼,笑盈盈的和她说起长乐嘉庆公主以前的一些事。

    萧琰虽然着恼她,听这些事却是认真的,在她说的不清楚时还忍不住插嘴问上几句。

    李毓祯心里笑着,不动声色的拉近了和她的距离,两人虽然没有肩并着肩,一前一后却也只差半步。

    说话间便穿过了内桓门,进入到内庭,只见松杉密布,枝叶葱郁,间以白梅红梅,又有紫红枝条的树木错落其中,景致给人苍绿幽邃又明朗绚丽的感觉。萧琰看见了正前方林荫中挑出的红绿檐角,碧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跃闪着光。

    她不由止步,前方就该是李毓祯起居的寝院了,不由迟疑道:“长乐嘉……嗯,她在你的院内?”

    李毓祯却笑,说:“不。我们往北面去。”当先往东北方向的花树夹道走去。

    萧琰暗松了口气,能不进李毓祯的起居院子那是最好。虽然进了起居院也不是进内寝,但萧琰还是有一种别扭的感觉,或许是长乐殿的事让她有了些阴影,不愿跟李毓祯处在她的起居地方。

    一路都是林木葱郁,地下圆石铺地,间隙里植着绿绒草,小径花树夹道,林中有小亭隐现,又有怪石突兀而出,盘松扎于其上,又有美石成山,藤蔓叠翠而下,景色奇特美丽,还有一分雄奇,沿着曲径深去,愈渐清幽,树光蒙密,日光从枝隙透下,斑驳色彩,禽鸟上下,鸣声呖呖。

    李毓祯忽地止步,转过身来,笑吟吟看她,“还戴着面具?”

    萧琰以为就要见着那人了,心中又紧张起来,抬手解缨带竟一时没解下来。

    李毓祯一笑,上前半步近了她身,修长暖润的手指覆上她的手。

    萧琰皱了眉,拿下她的手,道:“我自己解。”

    又侧后移了半步,不想和她挨得太近。

    李毓祯微微挑了下眉,没有说话,只看着她低眉解下面具,一手拿着。

    李毓祯忽然贴近她,低头吻在她唇上。

    萧琰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吻她,一时惊住,反应过来立即用力推开她。

    那对斜长的细眉如刀飞起,瞪着李毓祯,目光很不善。

    怎么的,要打一架?

    李毓祯唇边溢笑,那笑意从她嫣色的唇绽放到眼中,色绚于目,如清池绚碧彩,荡漪出绮丽,让萧琰霎然明白“情/色相生,心目相视”,她的眼眸不由微垂,李毓祯的情意袒露于眼中,反而让她无措了。

    李毓祯的声音柔软,“萧悦之,我想你了。”她的眼眸再无薄凉,流绚溢采,表情也不是漫不经心,而是柔长的情意,微凉的声音因为蕴含着感情,仿佛桂花酒一样浓醇,“萧悦之。”她移步近前,白皙的手指抬起,轻轻抚在她的脸颊上,心中的情意仿佛拨捻琴弦从指尖流泄,“萧悦之,”她比萧琰高半个头,微低了头,明邃的眼睛倒影出她的澄清眼眸,“我爱慕你。”她的神色温柔又坦荡。

    萧琰怔立在地。

    “萧悦之,我爱慕你。”

    李毓祯微微低头,因为情意浓烈而色泽嫣红的唇吻在她的唇上。

    她的吻不重,很轻,仿佛朝露触着花瓣,柔意温软,只有绵长的情意,而无占有的*。

    萧琰澄清的眼眸流露出迷惑,她能看见李毓祯垂下的眼睫,柔长细密,又轻轻颤动,她心口微微一窒,伸手推她的动作便改了,落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

    李毓祯离了她的唇,克制着自己因为吻了她而渐滋的*。

    “萧悦之。”她心里欢喜,萧琰没有用力推开她,就说明她不忍伤她,这是她的机会。

    “昭华表姊。”

    萧琰退了一步,目光和她平视,眼眸认真,诚挚,“咱们不谈感情好么?做生死之交,做武道同伴难道不好吗?我对你的情义不会弱之分毫。爱人,终会伤情,哪里有知己、同伴好呢?你比我聪明,有智慧,应该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何必舍易求难?情深多苦,求而不得更苦,大好人生何必耗费在这上面?昭华表姊,你将是帝国未来的皇帝,会有你的责任;我是萧氏的嫡子,嗯嫡女,也有我要承担的责任——我们各有各的道要走。你将有你的公主正卿,未来的太子卿,帝国的后君;你要培育合格的子嗣做继承人,让他在你之后能够承上启下——昭华表姊,你和我谈情爱真的不合适啊!你不能娶我,即使你固执而行,我也不愿意嫁给你。后宫不是我的天地,我的天空是苍蓝。天空,大地,黄沙,浩海,这些都是我要去的地方。昭华表姊,我不会痴于情,也不会因为任何人将自己缚在小天地。我不想让你伤心,但暧昧不清更是对你的不尊重。你对我昭昭朗朗,我也对你昭昭朗朗。昭华表姊,前进是悬崖,退一步,可好?”

    萧琰句句真心,每一字都出自肺腑,目光也真诚又坦荡的看着她。

    李毓祯看着她,像看自己的剑。

    “萧悦之,你可知,剑道一生只修一剑?”

    萧琰点头,这是武者都知道的,剑道一生只修一剑,剑存人存,剑亡人亡。剑道艰难,便在于此;而它的强大,也在于此。

    李毓祯眼眸如渊水,精沉又邃远,声音如薄冰落玉,透出玉碎不移的坚意,“萧琰,剑道终生只修一剑;我之终生亦只悦你一人。剑道者,不可畏惧,不可困惑,不可犹疑。于剑,如此;于情,亦如此。萧琰,我爱慕你,便不会畏难,不会困惑,不会犹疑。虽前方是悬崖,是荆棘,是无路可走,也不会后退,否则,心毁剑毁。你可明白?”

    萧琰震得呆若木鸡。

    这个该怎么办?

    劝李毓祯断情是毁道?

    她不会修的有情剑吧?和道真子一样?

    她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李毓祯道:“不。萧悦之,我不修有情剑。”她伸手执起萧琰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心口,心跳稳定,有力,“我道,我心。你是要我欺骗自己的心吗?”

    萧琰想起自己的道,我心,我道。

    她不由呆呆看着李毓祯,连自己的手掌一直按在她胸上都没察觉。

    李毓祯温柔的看着她。

    萧琰恍然觉得,李毓祯的目光就是情丝剑,要把她给戳成一张情网。

    她猛地回神抽手,只觉手心窜汗,心里急跳,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商七没教她啊!

    阿母也没教!!

    李毓祯是认真的,啊啊她是认真的!一想到要和李毓祯在感情上纠缠不已,萧琰忽然想抱树撞头:阿母,救命啊。

    她心里情急,脑门上竟急出了汗。

    李毓祯沉了下眼,现在不能逼她,越是逼她,只会逼走她。不是逃避,而是不愿涉入感情。这种心思她太明白了,她以前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没想到遇上了萧悦之这个变数。但她已经跨入了感情这条河流,又如何能让萧悦之还在岸上?

    不要急,感情如剑道,心急只会让人浮乱。

    不要急,她和她已经有了身体关系,她们之间,原就比任何人亲密。

    萧琰已喜欢她,她会让她爱上她。

    不急,沉下心来,她会是你的。

    李毓祯唇边笑意绚然,道:“悦之,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先去见你母亲,可好?”

    萧琰心里一声“哎哟”,差点把生母给忘了,不由抬袖抹了下汗,嗯嗯两声道:“昭华表姊,那我们快走吧。”巴不得赶紧脱离眼下这情境,拔退便先行两步,回头却见李毓祯立在路上不动,便出声催道,“昭华表姊?”

    李毓祯白皙的手指抚着自己衣袖上的花纹,唇边要笑不笑的,“你叫我什么?”

    萧琰顿时想起浴池子的事,脑门又要冒汗,眼见李毓祯伫在那不动,不知道生母那边会不会等急了,她心中叹气,只得叫道:“昭华。”

    李毓祯唇边逸出一朵笑容,浅悠悠如云般走过来,经过她身边道:“悦之,别再叫错了。不然,我心里难过……”她斜眸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眼中有着幽深莫明的意味,让萧琰看得心头一跳,总觉得那就是让她难过了她不知道做出什么事的意思。

    萧琰无语的仰了下头,斑驳的日色映在她的脸上,那双澄眸映着树隙中的高蓝天色,心里也阔了一下,想道昭华就昭华吧,一个称呼而已,跟她拗什么劲?

    但是……

    她道:“只能私下叫。”她可不会当着外人叫她昭华,当别人不会诧异么?

    李毓祯回眸一笑,笑容极是嫣然,“我又没让你当着外人叫。”她将外人两字咬得很重。

    萧琰觉得好像又被她算计了。

    “还不快走?”李毓祯伸手要拉她,萧琰立刻一闪,“我自己走。”刚浮起的念头就给岔掉了。

    李毓祯转过头去,唇边便浮起笑意。与她隔了这一步距离,笑着跟她胡扯,“我拉你一下你又不会少块肉,至于避我跟蛇蝎似的吗?”

    萧琰心想跟你牵手,没准牵着就吻上了,不防备你防谁?嘴里却也顺着她胡扯,“不是少块肉,是多块肉。我身材这么好,万一腰太丰盈了怎么办?”

    李毓祯回眸瞅她的胸,“你这里是应该多长一点。我每天给你揉揉,说不定就丰盈了。”

    萧琰呸她一声,想说她“流氓”,便想起她肯定接口“那你流氓我呀”,那话便噎了,嘴角抽了下,只好出声催她,“别胡扯了,快走快走。”

    李毓祯却仍走得不紧不慢的,还笑她,“先前是谁紧张了?”

    萧琰嘴硬,“谁紧张了?”

    被李毓祯回头调笑的眼眸看着,她嘴唇一扯,“好吧,有一点。”

    李毓祯柔笑的声音带着两分调谑,又蕴含着真情实意,说:“你放心,在我眼里,你最漂亮了,十一姑母也是比不过你的。”

    萧琰无语,她紧张的是这个么?在她身后白她一眼道:“容貌是皮囊,那么在意做什么。”

    李毓祯悠笑,“皮囊也要讲顺眼呀。糙皮子和柔滑皮儿,你喜欢哪个?”

    说着,又回眸盈盈睇笑她一眼,让萧琰生出种她又在说调戏话的感觉。

    萧琰决定不接这话,总觉得不管怎么接,李毓祯都能让它变成打情骂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