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难道也是李毓祯的倾慕者?

    年纪太小了吧?有没有满十五?

    那少年当然不是一个人,他所处的那堆人里有陈郡谢氏、琅琊王氏的子弟——萧琰随伯父萧晀拜访世家时见过其中两人,便猜这少年可能是谢家或王家人。

    李毓祯顺着她的视线扫去一眼——谢家、王家、颜家的子弟,有郎君有娘子,男俊女靓,没有皮相差的。便笑悠悠传音她:【又有美貌的故人?】

    萧琰想翻白眼给她,眼角斜她,顺着这话道:【那位穿喜鹊衔枝右衽袍的小郎君,是你的‘故人’吧?】她和这少年素不相识,哪能引出这么复杂的眼神?——那是羡慕惆怅她立在李毓祯旁边而不是自己吧?

    李毓祯唇角微掀,勾起分笑意。

    【蒋国公世子谢道先的嫡五子,二十二郎,谢织。】

    没有否认是“故人”。

    咦咦,难道真是李毓祯的倾慕者?——萧琰想起少年那张嫩脸,眼睛直了直:【这小孩儿不会是没到束发就喜欢你吧?】

    她自己也不过十七多岁,却将只比她小两三岁的少年称为小孩儿。

    李毓祯暗笑一声,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萧琰的面貌远比她的年龄成熟,又有一种坚如磐石、从容镇定的气度,往往让人忽略她的年龄,与谢织这种没有栉风沐雨过的少年郎相比,的确是“年长”得多。

    她的神态和语气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小孩儿的迷恋罢了。】

    在她的眼里,谢织当然更是小孩儿了。

    她的亲祖母谢皇后与蒋国公谢迥是嫡亲姊弟,谢织是她表叔谢道先最小的嫡子,从小被父母兄姊宠着长大,心性纯良,李毓祯喜欢他的干净没有心机,却也只觉得这是个可爱的孩子而已。这孩子仰慕她,她并没有往心里去,左不过是少年郎慕少艾的感情罢了,时日久了,没有回应,自然就消散了。

    两人传音间,斗书的诸虞二人已经书成搁笔了,直起身来,眼睛便望向这边。

    萧琰向虞璇玑一笑。

    见到这双眼睛,虞璇玑就认出她来,弯翘妩媚的睫毛一眨,回了一笑。她的容貌本就生得秾艳,衣饰又仪状瑰丽,头戴宝石珠翠花冠,身穿七彩晕裥襦裙,耳悬蜜金猫眼石坠子能晃瞎人眼,这一笑更是秾李夭桃,华彩流艳,顿时引来吸气声一片。

    萧琰大乐。

    霍倚楼果然还是霍倚楼,即使换了个虞璇玑的身份,也还是那个华丽如孔雀开屏,花枝招展,将美貌招摇得肆无忌惮的霍倚楼!

    萧琰发自心底的欢喜。李翊浵坐在舆中看了女儿一眼,心想宝树很喜欢这个虞璇玑呀,回头得仔细查查她的背景。

    萧琰立在母亲的乘舆旁边,右边就是李毓祯,意态淡然的坐在禅椅上,再往右去是三位评书主裁。待诸虞二人走过来,李泰和起身引见道:“这是秦国殿下。”

    两人立即行礼:“诸希亮拜见殿下。”“虞璇玑拜见殿下。”

    李毓祯淡然颔首,道:“不必多礼——观字罢。”

    侍仆在桌案前将两幅字展开,三位评裁过去细看评点,下面的围观人众也在交头议论,但和之前的热烈相比,前面的人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放了一半在秦国公主这边。便见那位十分俊美的郎君与虞璇玑招呼说笑,显见是相熟的。

    萧琰对虞璇玑道:“好久不见呀,虞大娘子。”眼睛笑弯弯的。虞璇玑笑应:“是好久不见了,十七郎——你失约了哟,该当怎么罚?”萧琰笑得眉飞,“罚我品点心,品不出来加罚。”虞璇玑娇声脆笑,心道:萧十七果然还是萧十七,面具下的脸生得再美貌,也还是那个吃货。

    诸希亮在一旁笑道:“虞大娘子和这位萧郎君是旧识?”姓萧,莫非是兰陵萧氏的子弟?

    虞璇玑回笑道:“以前就有结识。”便给诸希亮介绍,“这是梁国公的公子,萧十七郎。”

    萧琰抬手行礼,“在下萧琰,字悦之。”

    诸希亮回了一礼,笑赞说“十七郎君风神秀异,粲粲灯火”。因见秦国公主与这位萧十七郎都无意介绍乘舆中那位贵人,心中惊讶,却和虞璇玑一般,识趣不作探问。

    萧琰看了眼不远处与诸家后辈站一堆的诸义之,回头对诸希亮说道:“我与守直兄也是旧识——诸兄那时在原州折冲府任果毅都尉,我们有过交谊。”

    诸义之出现在京中,想必已从原州折冲府去职,或许不久前诸家才认回了他,其中内情萧琰不知,但让诸家人知道诸义之“与梁国公的公子有交情”,或许能帮到他两分——萧琰与诸义之投契,视他为友,便乐意出语助他。

    诸希亮目光一闪,笑道:“三郎是某大兄之子,早年因缘故流落于外,不久前才归家。——有幸与萧十七郎君结识,是他的福分。”他一句寥寥带过,虞璇玑心嗤道:约摸又是外室子这类狗皮倒灶事儿。

    李毓祯眼眉动了动。诸希亮的大兄即诸氏家主诸希尧,现任户部右卿。洛阳诸氏在乙姓世家中只居中游,但户部右卿这个位置很重要——户部,齐王的势力颇重,毕竟任了好多年的户部尚书。李毓祯薄凉的眸子瞥了诸义之那个方向一眼。

    萧琰有意相助朋友,褒赞道:“诸兄的箭术极高明,我的箭术还是向他学的。”李毓祯眉梢微扬,问诸希亮:“诸三郎现在何处任事?”

    诸希亮端谨回道:“在左武卫任旅帅。”

    左武卫是十六卫之一。萧琰心中思量,原州的折冲府果毅都尉是正六品,左武卫旅帅为从六品,职品降低了,但在京中十六卫任官肯定与折冲府不一样——能有机会在皇帝和太子跟前露脸,才能出众的,升迁机会就大得多。心中为诸义之高兴,看来诸氏家主对他这个儿子还是挺上心的。

    李毓祯只“唔”一声,没有再问,似乎不甚经心的样子。

    诸希亮却上心了,心道三郎若得秦国殿下青眼,或许更有前程,这事得让大哥仔细衡量。

    那边评裁已有了结果,诸希亮略胜出一筹。

    虞璇玑神色不变,秾丽笑颜道:“我和诸博士之前就说定了,互相交换字幅,若是对方胜了,就是输的一方占了便宜——这回是我占便宜了。”说着,笑得欢快。

    诸希亮哈哈笑道:“可惜没抽到张公的草帖,不然就是我占便宜了。”直言草书不及虞璇玑。

    两人谈笑风生,浑不计谁输谁赢,风度仪态极佳,围观人众暗道喝彩,赞一声:“好气度!”

    不过,此时二人都没有了再比的心思,虞璇玑心里琢磨着萧琰与秦国公主的关系,以及乘舆中贵人的身份;诸希亮心里思量着,将诸义之叫过来与萧十七叙旧,正好在秦国公主跟前露露脸。

    李泰和这五人原就是巧遇凑趣作堆儿的,兴起时可爽性的就地斗书评裁,这忽儿另有了兴头也可以任性的说不斗了,于是人群嗟呀散了,那些想在李毓祯跟前套近乎的贵家子弟也只得散了——被那凉薄幽深的眼神一扫,心都噤寒了半分,明显是不欢迎他们凑前去的姿态,谁还敢讨没趣儿?

    萧琰注意到好多道踯躅不舍的目光,有对着李毓祯的,也有对着虞璇玑的,至于看向她的——多半是妙龄娘子——她就忽略了。这般注意下来,竟是倾慕虞璇玑的人居多。细想也不奇怪,因为李毓祯未来储君的身份,加上那凌于人上的气场,足以让诸多男儿却步。反而是虞璇玑才名与风流之名同闻于天下,追求她的男子当然更多。让萧琰有些惊讶的是,似乎韦应己对虞璇玑也有些不同,转念一想,韦应己的诗本就是出名的,对诗名同盛的虞璇玑生出恋慕之心,并不奇怪。

    这厢奴仆们已经围了帷幔,隔开了人群,诸人在帷内坐下,围着李毓祯喝茶说话。萧琰坐在母亲乘舆旁边,与虞璇玑、诸义之坐一堆叙旧。诸义之仍是英风豪迈,说话爽快,竟与心思有十七八窍的虞璇玑颇投契。诸义之爽快的答应教虞璇玑射箭的技巧,即使不习武艺的女郎,只要掌握这些技巧,也能百步射杨。萧琰心里促狭的想:这或许才是倚楼与诸守直投契的原因。

    聚话一阵后,李毓祯便道散了,撤了帷幔,继续往外观灯,萧琰与虞璇玑、诸义之约了再见之日,便相笑道别而去。

    一路游灯,先后又遇到了许多熟人。在一处斗易数的灯树下,遇到了嘉国公主与李群玉这对母女。李翊浵笑吟吟的叫“九姊”,嘉国公主貌相雍容端庄,气度严整,对着李翊浵却翻个白眼,“见着你我就不痛快了。”只温和与萧琰说话,随意用三枚铜钱占了一卦,微“咦”一声,提醒萧琰道:“你近日有血光之灾,留神着点。”

    萧琰认真应下。嘉国公主是司天台少监,易数造诣极深,是司天台易数三大家——“太史三杰”之一,她既然卜出“血光之灾”,就绝不可轻忽视之。

    嘉国公主又微笑道:“此卦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凶中蕴吉。只要度过危险,便可成业。”

    “是。多谢姑母提点。”萧琰恭敬应道。

    李毓祯幽深眸中掠过薄芒,乾卦九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从安福门观灯回来,次日起到正月十八,萧琰都与母亲一起,尽日在京城内四处游玩,欢快日子如生翼般飞过。到正月十九的时候,她与母亲去樊川别业小居。

    樊川是长安城南少陵原与神禾原之间的平川,东南止于终南山北麓,因汉高祖曾将此地封为樊哙的食邑,故得名樊川。这里是大唐京郊有名的风景盛地,皇族贵胄和世家高门多在此地置别业,京兆韦杜二氏的祖宅就在这里。还有八大寺院和八大道观,高僧高道极多。萧琰听虞璇玑说,藏真就是在前几年落牒于樊川八寺之首的兴教寺内,成了经藏法师。

    她和母亲到长悦别庄的第二日,便派了人递帖子去七艺居邀虞璇玑过来玩,诸义之因为在左武卫上值,出行游玩就没有这么方便了。萧琰与母亲、虞璇玑一起,在这几日内将樊川的八大寺院、八大道观都走马观花游了一遍。

    头日从兴教寺出来,萧琰与虞璇玑并骑而行,便觉得她秾丽笑容下似乎隐着挹郁不乐。心中便记了这事。

    晚上入寝时,李翊浵忽然说道:“白日在寺中,观璇玑与藏真相处,似是桃花逐水,水自流。”

    萧琰一惊,愕然,阿娘这意思是,倚楼喜欢藏真?

    还是单思?

    “这段情可有得辛苦了。”李翊浵颇喜欢虞璇玑的性子,言下挺有憾意。

    萧琰“唉”一声叹,千挑万选的,怎么就选个和尚喜欢了呢?虽然藏真的确很有魅力,但也不是没有比不上他的——就算喜欢韦应己也好啊。

    她心里为虞璇玑犯了愁,在榻上辗转了好几下,李翊浵伸手揽她,劝慰道:“你焦心做甚?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愁中有欢,泪中有喜,外人哪晓得个中滋味?你操心亦是无用。安心睡吧。”

    萧琰愁着眉又“唉”一声,觉得感情这事,果然最麻烦,如倚楼这般心窍玲珑、性情自由的女子,也还是为情所苦。

    她转念想到李毓祯,心里又是叹息一声。

    次日起来,萧琰见到虞璇玑却也不提她与藏真之事。

    虞璇玑在长悦别庄待了五日,她留在七艺居的婢女过来,说侯大娘子从洛阳回来了,递了诗会的帖子过来,于是辞行回了城。李翊浵在她走后,聊起侯大娘子侯方华,主要是说她的夫君魏重润,当朝尚书令,三位宰相中唯一的寒门出身,是长安贵妇们公认的“最佳丈夫”。

    李翊浵向女儿眨了下眼,说:“你安平母亲,当年钟情的,就是魏景深。”

    魏重润,字景深。

    萧琰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