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过夕阳下的旧池塘,暮色被春水映入藏书楼里,落下满室皆金。

    窗外的麻雀,在梨树枝头上来来又去去,掠过的身姿为这片金色带来道道阴影,很有叽叽喳喳的感觉。

    就像顾濯心里的那些声音。

    准确地说,这些声音本就来自于它们。

    天光,云影,暮色与落日,飞鸟与梨树上的那一朵小白花,乃至于世间万物。

    当顾濯在四年前再次睁开双眼,看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它们便陪伴在他左右,很少安静,往往吵闹,不曾离开。

    过往许多与今天相似的时候,它们都会坚决站在顾濯的立场上,或紧张或迫切或语重心长地对顾濯说出自己的看法与见解,没有一次例外。

    或许是因为上辈子安静得腻了,这辈子便觉得热闹一些也挺好的,顾濯从未厌烦过心中这来自于万物的声音,况且……它们也不会一直吵下去。

    如此听着那些热闹的声音,静静看着手中经书,待暮色渐褪去,天空为深蓝晕染时,他才将借来的经书物归原处,再与负责值守的书院教习闲聊了几句,离开藏书楼,往食堂去,准备解决今夜的晚饭。

    长洲书院作为前都城第一,如今仍旧天下一流的著名书院,占地面积自然极大,从藏书楼走到食堂是很长的一段路。

    如往常般,这一路上见到顾濯的同窗们总会热情洋溢地挥手问好,那些自矜身份尊贵的门阀子弟同样微笑点头示意,以此来彰显与他的亲近关系。

    就连平日里在书院中以严厉二字著称的某些教授,在见到他的时候都不吝于对他展露出慈祥一面,笑着说上三两句话,用以寒暄。

    顾濯对这样的画面再是熟悉不过——不久前刘姓教授在谈话里对他的赞誉本就是真的。

    自踏入长洲书院后,接连打破数个书院内尘封多年的修行界记录,展现出当世年轻一辈屈指可数的超然天赋,为师长所期待却从未以此倨傲,待人始终温和有礼,无论身份高低贵贱。

    像他这样的人,受到喜爱与敬仰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这三年时间当中,唯一让书院师生对顾濯颇感不解乃至稍有微辞的事情,便是他平日里实在太过专注修行,不曾代表长洲书院与同辈中人切磋过哪怕一次。

    按道理说,这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他的名誉,难免传出一些关于懦弱的风言风语。

    然而每一个与他见过面的人,甚至于别家书院的对手,都会在见面后自发为他去否定怯战这个说法,莫名心悦诚服。

    伴随这些透着不战而胜意味的逸事传播散开,顾濯名望自然更盛。

    偌大一个望京,如今仍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的同辈中人,唯林挽衣而已。

    这也是长洲书院那两位教授再如何不情愿,为求光明正大干净利落地解决林挽衣带来的麻烦,最终只能寻求顾濯出手的原因。

    ……

    ……

    在书院食堂吃过晚饭后,绕着旧池塘散了几圈步,途中轻抚过某位同窗的大白狗,又与趴在树枝上的肥胖狸花猫打上一声招呼……顾濯这才踏上返回宿舍的道路。

    长洲书院的宿舍由二十余幢六层木楼,以及不足十座小院围绕一处小山坡组成,山中绿竹与青树交织成画,偶有灯火自山林缝隙中透出,与月色相映,更显清幽静美。

    顾濯走在青石板路上,往高处去,不时踩过几片竹叶,发出沙沙声响。

    不远处夜色掩映的竹林中,今日在湖畔交谈的那两位书院教授注视着这一幕画面,神色复杂。

    “你说,我们应不应该谢一谢他?”

    “谢?为什么谢?”

    “谢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好让整个望京都不会怀疑你我今天是去求他对付林挽衣,为书院留了几分颜面。”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位年老的副院长脸上多了一抹笑意,似是赞赏。

    刘姓教授皱起眉头,转而问道:“通圣丹的事情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不明白。”

    副院长笑容不曾淡去,看着竹林中的顾濯,说道:“以他素来进退有度的性情,怎会提出这样一个明显踏过线的要求。”

    通圣丹位列九阶之上,固然神妙至极,可供破境。

    但这枚丹药最重要的药效无疑是提升资质以及增添寿元……而顾濯最不缺的就是资质和寿元,这枚珍贵丹药对他来说,效果微乎其微。

    若是为了稳固道基,荡涤心中阴晦,理应有更加合适的选择。

    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何顾濯会将目光放到通圣丹之上。

    刘姓教授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很确定,今天他和我谈话的时候,不是在刻意提出过分要求来拒绝我,是真的在和我谈条件。”

    然后他望向身旁的老人,问道:“您不会责怪我答应顾濯了吧?”

    “你答应的不是为他申请通圣丹吗?既然是,那我又什么好去责怪你的呢?”

    副院长笑着说道:“难不成是要怪你节外生枝,让我不得不给顾濯多上一堂课?”

    刘姓教授怔了怔,下意识问道:“上什么课?”

    副院长敛去笑意,面无表情说道:“自然是上一堂名为现实的课,告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刘姓教授皱眉,说道:“万一出意外了……”

    “能有什么意外?”

    “事情最坏不过是他坚持拒绝到底,让书院丢些脸皮,让林挽衣继续闹着玩罢了,这是什么不能承受的代价吗?”

    副院长神情漠然,继续说道:“再不行便让人站出来说上几句话,让天下人知道顾濯非是怯战,而是不屑与林挽衣一战,难道他还会因此与书院翻脸,破门而出一走了之吗?”

    ……

    ……

    夜风穿林,满是簌簌声响。

    顾濯缓步而行,看着已在眼中的那座小院,听着风中送来的谈话声,神色不见半点异样。

    哪怕那两位书院教授与他相隔颇远,甚至有意施展道法遮掩,那些声音依旧为他所知。

    “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温柔如月色,不……就是月色本身。

    顾濯顿了顿,说道:“还没完全决定。”

    言语间,他推开院门行入其中,随意挥袖以道法燃起灯光,让幽暗褪去。

    那来自万物的声音不曾片刻断绝。

    “不行不行,我真的要被这俩人给气死了!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的啊?”

    “就这还为人师表,难怪这破书院一年不如一年,真是活该!”

    “整天想着让人给自己拼命,拼完命连个报酬都不愿意给,还想着反过来给你上一课,告诉你什么是现实?荒唐!真他娘的荒唐!”

    “要不这样吧,咱们今晚合计一下,来个月黑风高多云夜,给那老登刮风下雨轰上七八十道雷,不死也得把他烤个九成熟怎样?”

    “老而不死是为贼,当贼就应该被雷劈,我没意见。”

    “别说了,这俩人全都得给我死!”

    顾濯理解它们为何如此愤怒。

    那两位书院教授立于山林深处,以道法遮掩的谈话看似隐秘,事实上落在它们耳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清晰,嘹亮。

    是的,对它们来说,那两位书院教授刚才的谈话就是在大声密谋,是极致轻蔑与不屑嘲弄,是一次毫不避讳的当面羞辱。

    任谁都会为此而愤怒。

    顾濯却无所谓。

    或者说,他更像是习惯了。

    来自月色的温柔声音再次在他心中响起,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我还有多少时间。”

    顾濯想了想,答非所问。

    话音落下瞬间,他的心中顿时安静,不再吵闹。

    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厚重如山的声音终于给出了回答。

    “最多只有一年。”

    “那便够了。”

    顾濯笑了笑,转身往沐浴间走去,温声说道:“还有时间让我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