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童故作惊讶,挑眉道,“如此说来,你是计经海计先生的公子?”

    计金玉微微颔首,却未作答。

    周童取过绣墩,置于计金玉身前,落座而下,“老夫今夜守值,刚到护卫府,便听兵卫禀报,称秦供奉将盗取狩犬的匪徒关入此牢,但想劫匪应由宿卫司处置才对,老夫心生疑惑,寻来一探…方才听秦供奉口气,似对你存有杀意,这是何缘故?”

    计金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周童恍然一笑,“老夫急于打听原委,却忘了告与身份…老夫周童,乃护卫府首席供奉,当年曾随使臣岀使南唐,与你师伯沈先生有过一面之缘…”顿了顿,又道,“我护卫府立有规矩,入府之后,任何供奉均不可再滋生私仇,秦供奉应不会违反规矩,他如此行径,应是在入府之前与你结有仇怨吧?”

    计金玉望了一眼周童,眉头微皱,沉言不语。

    “以计公子身份,当不会行劫盗之事,若老夫所料不差,应是恰与追捕劫徒的秦供奉遇上,才为被他公报私仇擒来。”周童言道,“我大辽与南唐交好,加之向先生的威望,老夫绝不会轻易让秦供奉伤害于你,且将与他仇怨的缘由说来,老夫或可从中周旋化解…”

    计金玉摇了摇头,双目杀气顿生,“秦贼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话音未落,周童惊道,“怎会如此?秦供奉他怎敢加害令尊如此人物?”

    “此贼不仅害了我爹爹,还有我娘亲。”计金玉恨声道。

    周童瞪着眼睛难以置信之状,兀突起身来回踱步,片刻后站定身形,眉头紧锁,“对于投身护卫府的武林人物,府衙皆会遣人暗中查探其过往,但凡结有厉害仇家者,均不能录用,未料秦供奉竟是…唉,看来是我等疏忽了。”

    周童顿了一下,重新坐回绣墩上,抚着长须沉吟片刻,又道,“我护卫府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经录用的供奉,若是有仇家寻来,护卫府是要岀力相护,眼下而言,此事只能依理而论,若是计公子有理,我护卫府就置身事外…”

    计金玉心头忖道:当年柳宫文害了楚夫人,也是投身护卫府避仇,楚先生曾率众来护卫府寻仇,却被护卫府所阻,而柳宫文后来害了洛嫂嫂的父亲,才被护卫府所不容,我应是将安隆兴下毒害洛嫂嫂一事告与这周童,事情或是有所转机…想到此处,精神一振,迎着周童的目光,“周先生此言当真?”

    周娥皇中了‘千机散’,计金玉奉命寻查柳宫文传人的下落,那时也从沈连城等人言中打听了柳宫文过往。

    周童点了点头,“老夫绝无虚言。”

    “秦贼的外甥安隆兴,曾下蛊毒害我嫂嫂,家父就将他擒下囚禁,以期化解我嫂嫂之毒,但后来被安隆兴逃离。而当年受安隆兴毒害之人,得知他逃脱后,就去安家寻仇,寻他无果之下却将安家灭门泄愤,那秦贼认为是家父所为,便是杀害了我双亲…”

    “老夫不能听你一面之辞,但须问一问秦供奉再说…”周童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又道,“计公子言中的嫂嫂是指何人?可否告知老夫?”

    “我嫂嫂姓萧,闺名慕云,乃是萧思温萧大人的妹妹…”

    周童大惊失色,“是萧大人的妹妹?”

    “正是。”

    周童神情凝重,思索片刻后,“事关重大,老夫须遣人去上京向萧大人禀告,至于如何处理此事,届时由萧大人定夺…”

    此时,一位年近四旬的男子现身牢门前,对着周童拱手道,“戌时三刻将到,如何安排人手守值,还望周先生示下…”

    周童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计金玉,“老夫先去行事,稍后转来再议…”未待计金玉作答,便起身与那男子一同离去,旋即一名兵卫行来将牢门锁上。

    周童一为离去,计金玉便想着秦初官的言语,想到在山神庙前他乍见自己时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庞,忖道:秦贼为何与我乍一见面,就唤我为‘金玉’?难道我真的并非是…念头转到此处,不觉得毛孔一凛,冷汗顿生,双手抱头一摇,喃喃自言,“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但秦初官的言语如梦魇般在脑海挥之不去,纠缠不休,计金玉愈想愈乱,心气抑郁难当,不由得大喊一声,双手握拳往两侧地上一砸,猛吸一口气,心道:无论如何,我当寻上外公问凊楚,此下绝不能让秦贼恶言所困。

    旋即将思绪转到洛明珠身上,回想着往日与洛明珠相处的点点滴滴,心绪渐宁之际,一阵脚步声响起,计金玉抬头望去,只见周童来到牢门前,又听他叹了一声,言道,“秦初官想是料到老夫会向计公子询问真相,却是带着家人与介空逃离而去了…”

    计金玉猛地站身而起,双手抓着牢柱惊道,“这怎生可能?秦贼他们如何逃去?”

    “你是不信老夫所言?”周童眉头一皱,望着神色惊疑的计金玉片刻,又道,“今夜秦初官休值,但介空是轮值,方才老夫想安排他去守值,未料寻不到他的身影,介空本是秦初官手下,老夫见他失了踪迹,才知不妙,便赶去秦初官宅院一看,只见四个被打昏的仆人,秦初官与其夫人、外甥已是不见人影…”

    “如此说来,秦贼应就是退出地牢之后,便是动身逃离…”计金玉顿了一顿,望了一眼牢锁,言道,“周先生可否伸个援手?与晚辈解开被制络脉,放晚辈出去…”

    周童摇头道,“老夫可以让你移去客厢落脚,其他事难以答应。”

    计金玉一惊,“这是为何?”

    “你是想岀去追寻秦初官去向吧?依老夫以为,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为好。你要知,不仅秦初官与介空身手了得,连秦初官的夫人也是抱丹大成修为。老夫都不敢追去,你寻去不是白白送命!?”

    未待计金玉作答,周童又道,“劫取狩犬的匪徒众多,老夫绝不相信没有漏网之鱼,你被抓一事,恐怕已是有人赶去通知你外公了,但若你出去有了闪失,嘿嘿,你外公定会将此帐算在护卫府头上,老夫可惹不起这个麻烦…”

    计金玉一愣,“那周先生何时让晚辈岀去?”

    “老夫方才已遣人去了南唐,但想不出七日,便会有人来幽州接你。”

    计金玉未料周童会如此安排,一时怔住。

    周童转而望向入口,低喝道,“来人,将计公子带去西院安顿,好好照看,不得怠慢。”言罢竟是疾步离去。

    随即负责任便见两名兵卫近前打开链锁,推开牢门,计金玉心下一叹,无奈之下只好随着兵卫行去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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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日申时,细雨绵绵,房州城东三里处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驶,披着斗篷赶车之人正是陆明,车厢内乘坐的是常青青、谢知兰以及唐念久。

    原来,常青青在回到南台峰之后,便闭关入境,得益于金龙灵水的助力,终在初十之日,被她踏入了神念境,便决定次日起程南下房州。

    秦太妃随符太后迁居房州,不再是往日在皇宫那般难以见到,常青青就带上唐念久南下与他母亲见面。

    行驶了一里有余,常青青拉上车厢前窗竹帘,望了一眼天上飘洒的蒙蒙细雨,言道,“陆大哥,将及入城了,可换上知兰赶车。”

    陆明应声收缰止马,身披兜帽斗篷、女扮男装的谢知兰随即下了车厢,换下陆明,催马前行。

    常青青经过被人跟踪一事,猜测郑王府周边定有赵匡胤兄弟派遣的暗探,虽说有苏樵农暗中随行,但她不愿被人跟踪平添麻烦,因此让不为人熟知的谢知兰赶车入城,避人耳目。

    约有一柱香工夫,马车抵达王府西跨院侧门,谢知兰下车扣门,片刻,门扇上的望孔打开,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朝门前马车瞥了一眼,目光投向谢知兰,“是哪家贵客的车马?何以没有府卫引领?”

    西跨院前端是偌大的花园,后面是分隔开的马厩,寻常间有客人乘马车来王府,其马车会由前门的府卫带路引到马厩安放,唯见谢知兰一人,看守马厩院门的府卫自是心有疑惑。

    此时,常青青掀开厢窗竹帘,低唤道,“冯护卫,是我。”

    那冯姓护卫循声相望,脸显惊喜之色,立马打开院门,谢知兰旋即牵引马车入院。

    下了马车,一行人穿过内门,步入西院花园,常青青吩咐陆明带谢知兰去寻程六,安排落脚之处,自己则与唐念久一同前往滋福殿。

    符太后与贺梅正在殿中,未曾料常青青会突然来府,更想不到会带着多年杳无音讯的曹王一同前来,二人欣喜不已。

    秦太妃闻讯从偏殿赶来,蹲身将叩首而拜的曹王扶起,上下打量一番,喜极而泣,猛地将曺王拥入怀中,旋即又为放开,仔细端详着泪光盈眶的曹王片刻,再次紧抱入怀,几疑梦中相逢。

    良久后,秦太妃才将曹王放开,用香帕与曹王擦试脸上泪水。此时,郭宗训疾奔而来,他与曹王幼年分开,近五年未见,各自容颜已是有所变化,乍见之下,两人四目相对许久,

    “皇兄…”

    “曹王…”

    话音中,兄弟二人同时近前,相拥而泣。

    众人心生感触,皆脸显凄容,默然不语。兄弟二人分开身形之后,郭宗训方上前与常青青作礼相见,旋即转向符太后、秦太妃请允,要带曹王前去延福殿,符、秦二人自然不会反对,皆是颔首微笑应允。

    待兄弟二人离殿后,符太后问道,“青青,你是如何寻到曹王?”

    “我当日想到祖籍之地宪州的周边,寻个僻静山谷安身,便去了北汉,转到了太原,暂且寻了一处宅院落脚,那时心想多年未与折大哥见面,便去府州探望,未料却是见到了曹王。”

    符太后大为惊讶,“你是说…当年唐慬是带曹王躲避在府州折家?”

    常青青点了点头,将唐慬如何带曹王去往折家一事如实与告,又道,“兄长与小虎遇难,我又离了开封,折大哥不敢轻易相信他人,也就未让人传递消息入宫。他去年得知太后迁居房州,本是要遣人来告,恰又遇我到访,而我想起有人来府掳劫梁王之事,以防不测,未敢让消息传回,此中过错,还望太后、太妃恕罪。”

    未遇苏樵农之前,常青青确是有此顾虑,而知道苏樵农目的后,她就生有将曹王带来房州与众人会面的心思。

    符太后摇了摇头,“当日想掳去梁王之人,至今未知来历,而此人又去开封掳了蕲王,虽说后来又将蕲王送回,但不知他用意所在,终是让人担心,你行事谨慎,未将曹王在府州消息回传,倒也无错。”

    对于苏樵农的目的,常青青不能实言说出,听得符太后言语中满是忧心,不禁心下暗叹,略一迟疑,言道,“蕲王遇险一事,我月前去相州时曾听方伯父提起,那时就随方伯父去开封探望孙太妃她们。”

    “方帮主来房州之时,曾是言及此事,只是未告告你寻到曹王一事…想必你也未将此中实情告知方帮主。”

    常青青叹了一声,默然不答。

    “你不辞而去,我便知你实是不愿有人打扰于你,想来此下应不是在府州安身…”符太后言语一顿,幽叹一声,又道,“若是我日后有事寻你,该如何联络?”

    “太后可遣人寻上折大哥,他会转告与我…”

    符太后松了一口气,颔首笑道,“如此甚好。”

    常青青略一迟疑,言道,“我心恐王府周边有暗探,未敢让唐护卫随行南下,临走之时,他有一事相托,让我代他向太后、太妃乞罪…”

    符太后与秦太妃互视一眼,疑道,“唐慬与我二人乞罪…这如何说起?”

    常青青便将唐慬收曹王为义子一事言出。

    符太后叹息道,“家国不幸,以至曹王流离在外,唐慬为掩人耳目,收曹王为义子,想来应是缘分使然,他护主心切,才如此权宜行事…你且转告与他,我与太妃不会心生责怪,且是要谢他相护曹王之恩。”

    秦太妃接言道,“念久此下以唐姓示人,也无不可,但使日后有了家室,子嗣当归先帝宗庙。”

    常青青应道,“唐护卫亦是此意。”

    此时,府中护卫已是将宫灯点起,一名侍女入殿禀报晚膳已是备好,符太后便让人将郭宗训与唐念久请来,然后传膳殿中食用。

    用膳之后,常青青与贺梅同为告退而出,行去西院,步入园中遮雨行廊,贺梅言道,“我听闻折德守与逍遥是意气相投,方才听你言语,心有所惑…他当日何以不将曹王在府州消息传与逍遥知晓?”

    常青青便将当日折德守所言如实与告。

    贺梅叹息道,“逍遥当日想是猜到折德守对他心有不满,又不能将佛劫之事实言与告,也就未去府州解释,唉,真是造化弄人,却是因此让他二人断了兄弟情义…”

    常青青扶着横栏,望着园中在细雨下忽明忽暗的石灯,神色黯然,沉言不语。

    “你此番回来,打算停留多长时日?”贺梅问道。

    “三日。”常青青应道,“十日之后,是忆非的生日,我须赶回陪伴与他。”

    “那曹王呢?你也打算带走吗?”

    常青青略一迟疑,“我心中是有如此打算,但此事我须征得秦太妃同意方可。”

    “当是如此。”贺梅点了点头,“方才秦太妃同意曹王以唐姓示人…依此看来,我想她会让曹王跟随你身边。”

    “秦太妃的话下之意,我也是听岀,可我心中却是希望她不为同意…”

    贺梅一愣,“为何?”

    常青青神色凄楚,“母子连心,秦太妃定是不愿让曹王远离于她,唉,想来梁王在府中是闷闷不乐,她不愿曹王日后也是如此心境,才同意让我将曹王带走…”

    贺梅抬头注视廊檐滴落而下的雨水,目光苍凉,默然不语。

    二人沉言良久,常青青又道,“梁王已将十二岁…太后可是有意让人与梁王订结良缘?”

    “太后是有此意。”贺梅叹了一声,摇头道,“可太后、梁王实是囚禁之身,莫说官贵人家不肯与结姻亲,就是寻常书香门第,也是不愿…”

    常青青一愕,忖道:贺先生所言极是,我倒是疏忽了世态炎凉,中原之人都不敢与梁王结姻亲,何况是萧思温?此下若提岀让燕燕与梁王结成良缘,以贺先生对我的了解,必是会让她有所心疑,看来打听燕燕的生辰八字,还须另寻他法,燕燕兰心蕙质,实与梁王般配至极,且待夺回大运,再谋此缘…心念一到,便转开话题,“我当日离谷北上途中,结识了一位妹妹,极为聪慧,本想让她随先生学艺,无奈她定是要随我身侧,此番我带她南下,先生可否与她结缘,将功法传授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