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蜀地,道旁偶尔出现石灰粉画成的圈,越往前走,石灰圈越多。屠离休等人还有些迷惑不解。臣九虫忽然大悟:“快要到中元节了。”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中元便是七月十五,是日,地官青灵帝君下界,校戒地府鬼众之罪福,赦免人间圣人之罪孽。地府鬼门大开,众鬼离开冥界,接受地官考校。此时也是人鬼相见的时刻,每家每户大兴祭祀,接亲人鬼魂回家,好生款待,待到七月之末,再送还地府。地上的石灰圈儿,正是蜀地百姓提前画好的自家祭祀之所。凡人在此地召唤亲人魂魄,再领回家中,以免其迷路。

    臣九虫道:“七月乃是鬼月,而中元之时,更是百鬼横行。虽然这些鬼众只是各回其家,并无歹意,但是毕竟阴气太重,不宜远行。咱们不如找地方先呆着,免得冲撞了这些鬼众。等到过了七月,咱们再上路不迟。”于是众人找了一家客店住下,每天只是论道谈天,极少外出,只待七月过去。

    这段时间,正好给人参娃解酒。臣九虫每日拿来一缸清水,将人参娃泡在其中,半天之后,再给他清洗。每次洗完,一缸清水掺进了酒气,几乎要变成酒水。就这么洗了十来缸酒水,酒气稍稍缓解,能稍微让人亲近了,可一旦闻得久了,还是让人干呕不已。不过好歹也有点成效,人参娃最初日日烂醉,数天醒不了一次,到现在,一天之内也能清醒几次,甚至还能陪人聊会天。

    眼看就到了七月十五,白天的时候,街上人潮涌动,到了傍晚,也依然不减喧嚣。长街上摆着一溜儿的小摊,糕点、馒头、灯烛、香纸各种买卖照旧开业,来来往往的行人像往常一样逛着街。远处的河里,有人放着河灯。点点河灯顺流而下,像是翻飞的萤火虫,远远看去,又像结成了一条玉带。道路两旁、野地里,到处都有人在石灰圈里烧着纸钱,火光混着纸烟冲天而起,燃起了道道烽烟。烟火映出烧纸人的脸,冷峻严肃中暗含着一丝温情。

    赤颍瞳站在客店的楼上,隔着窗子看着外边的景象。看一会儿,向着臣九虫道:“七月是鬼月,今天是七月十五,正是冥府放鬼的日子,按说应该是百鬼横行,阴气凝重的时候。怎么外边的人也不见少,仍然像是往常一样?他们一点都不怕么?”

    臣九虫道:“按道理来说,今夜阴气重,不适合生人外出。但其实,今夜放出的都是有家的鬼魂,生前都是普通人家的先人、妻子、夫君、儿女,是骨肉至亲。说是鬼魂,其实不过是久别的亲人。迎自己的亲人回家,能有什么怕的?”

    “既然连普通人都不怕,咱们又有些本事,何必在这里躲着?”

    “有家的鬼魂自然没什么怕的,可怕的是那些无主鬼魂。他们没有家人奉养,从冥府出来,无处可去,只好游荡在旷野山林中,不受管束。要是碰见了,惹上晦气不说,难免受其侵害。所以,咱们还是在这里呆着比较稳妥。”

    赤颍瞳饶有兴致地看着街上的行人,道:“与其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不如到街上逛一逛如何?我看小摊上的糕点香甜得很,买的人也很多,咱们也去买些尝尝。”

    屠离休道:“法师不是说了,呆在客店里比较稳妥一些。”

    “咱们又不到野外去,只在街上买些糕点果品,游玩一番就回来了。你不见那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咱们去逛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臣九虫捋着胡须道:“只在这镇上逛逛也不错,免得大家在客店里呆得久了,憋出病来。只是有一样,大家跟好,切莫走散,更不要到荒郊野外去,免得生出事端。”赤颍瞳自然同意,胡青华也很兴奋,先一头扎进袋子里去,只等出门。大家兴致盎然,屠离休也就顺了大家的意思。

    大街上果然热闹。不仅有吃的喝的,到了街口上,竟然还有放焰口、念经忏的,更有耍花灯的,舞社火的,不看不知道,小小的市镇,热闹程度也不比大城市差。

    从傍晚一直逛到店铺收摊,赤颍瞳买了许多糕点糖饼,几人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到了客店,大家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聊一路上的见闻,臣九虫向他们介绍了此地的风俗,其余几人听得津津有味。

    赤颍瞳道:“这中元说是放鬼的日子,可是满街的游人玩得不亦乐乎,倒像是生人在过节。”

    臣九虫笑道:“可不是么,不过是瞅着机会,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将至夜半,大家各自回屋,准备就寝。臣九虫将葫芦漏子解下,忽然觉得手轻,打开盖子一看,立刻惊出一身冷汗,本应好好地躺在葫芦漏子里的人参娃,此刻却无影无踪,不知道去了哪里。

    臣九虫只盼是掉在了屋子里,连忙找了一圈,连影子也不见。这下慌了神,赶紧把大家叫起来,道:“坏了,人参娃不见了。”

    众人都大惊失色,今天是中元节,况且夜已经深了,人参娃要是跑到荒郊野外去,遇到孤魂野鬼,只怕是凶多吉少。胡青华急地上蹿下跳,嘴里不停念叨:“又弄丢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屠离休道:“莫慌,咱们一起去找,一定把人参娃找回来。”抽出图来,念个咒,从图中跳出一只短毛细犬,摇着尾巴看着屠离休。屠离休将葫芦漏子凑到细犬鼻子跟前。那细犬忽地往后退一退,嘴巴咧着,连吐几下舌头。这葫芦漏子染了人参娃身上浓厚的酒气,竟然把细犬都熏得够呛。

    眼下寻找人参娃要紧,再难受也得忍了。屠离休将葫芦漏子硬塞上去,细犬连打几个喷嚏,闻一闻,摇摇尾巴,转身出了房门,看来是循着人参娃的踪迹找过去了。众人立刻收拾了东西,紧跟上去。

    细犬出了客店,一路狂奔,出了市镇,向野外跑去。臣九虫心里暗叫不妙:这人参娃果然跑到荒郊野外去了,万一真遇上孤魂野鬼,可就难办了。胡青华紧紧跟着细犬跑着,心里一边痛骂人参娃任性,一边也暗暗祈求着千万不要出事。细犬一路跑着,渐渐到了灯火全无的山野里。臣九虫点着油灯,在漆黑的夜幕里高举着,为众人引路。

    追了大半夜,走到一块旷野中。前边黑乎乎的似乎矗立着什么,细犬奔过去,便呆着不动了,看来是找到人参娃的踪迹了。大家心中泛起欢喜,连忙追过去。屠离休收了细犬,喜道:“人参娃就在此处了。”

    臣九虫举起灯,发现眼前是一座残破的土地庙。几人小心地走进去,见到尘网密布的庙堂上有一张供桌,上边摆着两柄残烛。灯火摇曳的残烛下,映照着些供果馒头。而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正躺在供果堆里大快朵颐。这不就是人参娃么!

    众人大喜过望,连忙赶过去。胡青华一个箭步窜上供桌,举起爪子对着人参娃就是一下,痛骂道:“你这个怂货,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人参娃正吃着供果,冷不丁被打了一个跟头,抬头一看,认出是胡青华,便撇下供果,晃晃悠悠走上去,抱着胡青华的腿,稀里糊涂道:“果子...好吃,我...饿了。”

    赤颍瞳连连叹气:“那杨家人真是造孽,看把这这人参娃泡的,都成醉参了。”

    胡青华还在骂着人参娃:“你跑得开心,却让我们大半夜了还出来寻你。以后再乱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人参娃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说着什么醉话,还没说完呢,就倚着胡青华的腿,醉眼惺忪地要睡着了。

    臣九虫早已拿出葫芦漏子,道:“回去再说吧。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带了人参娃走。”抓起人参娃,塞进葫芦漏子,藏在怀里。几人赶紧回身,急急忙忙就要离开。

    出了门,还没走几步,只觉得阴风阵阵,一阵烟尘平地而起。臣九虫惊道:“坏了!果然遇上孤魂野鬼了!”立刻从背囊里拿出一只铃铛,又回身对众人道,“大家跟在一起,千万不能走散,否则便难救了。”屠离休和赤颍瞳心中也泛起一阵惊惧,全神戒备着。胡青华奋力爬到赤颍瞳身上,一头扎进背囊里,不再露头。

    眼前忽然鬼影浮动,密密麻麻一群野鬼出现在四周,个个脚步虚浮,身影飘忽,一颤一颤地向几人逼来。

    臣九虫念一句咒语,猛地摇一下铃铛,清脆的声音传扬开去,鬼魂们忽然像是得了号令,都停步不前。臣九虫大喊:“生死有别,阴阳有分。汝等鬼魂,不得挡生人之路,可速速退去!”举起铃铛,连摇三下。

    可这些鬼魂却并未散开。忽然有一个阴森的声音传来:“为何偷吃我们的供果?”这个声音一出,鬼魂们立刻群声附和,一声声的质问汇成阴风,刺人心魄,逼得几人心惊胆战。

    臣九虫高声道:“无心之过,何必纠缠!来日必当备足果品以飨诸位。请诸位放行!”

    阴森的声音又响起:“有家的鬼魂,一年到头都有亲人供奉,中元之时,更能回家团聚。我们无亲无故,无人供养,受尽苦难。有司之人怜悯我等,每年中元之夜在此地布置果品,施舍于我们。一年之中,唯有今日,我们才能有点果腹的东西。如今都被你们毁坏,岂能轻易放你们走?”鬼魂们又是一阵附和,尽皆高呼“不能放走”,颤颤巍巍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胆寒。

    臣九虫回身低声道:“今日算是遇到麻烦了。一会儿紧跟着我,千万不能走散。”从行囊中拿出一张符纸,念一句口诀,那符纸立刻燃起火来,又顺手扔到脚下,地上立刻燃起熊熊大火,隔开了鬼魂和臣九虫等人。

    臣九虫道:“快跟我走!”拔腿转身就跑,屠离休和赤颍瞳紧紧跟上。三人拔足狂奔,拣没有鬼魂的地方逃去。

    几人埋头跑了一阵,回头一看,鬼魂们似乎并未追来,便坐下稍稍喘口气。赤颍瞳喘着气问道:“法师,你不是精通御鬼之术么,怎么也怕这些孤魂野鬼?”

    臣九虫摇头道:“鬼魂之类,最是难缠。平常的小鬼,都是偷偷到人间来作祟,简简单单就应付了。可这些孤魂野鬼全是从冥府中出来,平时又无人供养,积攒了很多怨气。这么一大堆阴气森森的野鬼一起杀过来,我是万万应付不了的。”

    屠离休叹气道:“若是放在以前,这些鬼魂,根本不入我眼。可如今我魂魄不在,竟然也被这些阴鬼追得到处逃窜。”

    臣九虫道:“虎落平阳,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你凑齐了魂魄,再来找这些鬼魂算账。”几人闲聊未已,忽然觉得阴风又来。再一看,远处鬼影森森,这群孤魂野鬼竟然追上来了。

    三人不得不再次逃命。臣九虫道:“快跑回市镇里,那里凡人多,阳气重,不怕这些野鬼。”

    可是,这夜里漆黑一片,他们早忘了来时的路,东奔西逃了一阵,早不知道走到哪了。屠离休叫出细犬,想让细犬找到来路,没想到细犬被阴森的气氛所震慑,竟然畏缩着不敢动。屠离休无奈,只得收了细犬,大家凭着感觉拼命逃窜。而三人身后阴风紧逼,鬼魂们一刻不停地追着。

    大家跑得大汗淋漓,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屋舍。这屋舍檐角高耸,门墙俨然,门楣上悬着一块大匾额,金晃晃地题着什么字。臣九虫仔细辨认,等到认清所题之字,狂喜道:“我们有救了。”屠离休和赤颍瞳闻言,立刻上前仔细看,认清那匾额上题的乃是三个金字:关帝庙。原来是一座供奉关羽的庙宇!

    臣九虫立刻推开庙门,领着屠离休和赤颍瞳进了庙。穿过一座门楼,经过一片古柏,三人径直来到供奉关羽的大殿。几人推门而入,淡淡的月光照进大殿,映出殿内之物。

    但见大殿正中,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威震华夏”。匾额之下,有三座塑像。中间一位,高一丈余,身披重铠,长髯飘飘,手拿一卷《春秋》,正在细细品读,正是关羽;左边一位,仗剑而立,彪悍勇猛,正是关平;右边一位,手捧青龙偃月刀,便是周仓。三座塑像威风凛凛,英气逼人。

    身后阴风阵阵,吹得古柏树影婆娑,是鬼魂们追来了。臣九虫不敢拖延,朝着塑像跪地拜了三拜,拱手道:“关圣帝君听禀,今有一群孤魂野鬼,威逼我等。我三人力小势孤,不敢与之争锋,只能四处逃窜偷生。今日偶见尊者,犹如溺水之人见孤舟,染火之木逢雷雨,实为万幸。请帝君现身,驱尽鬼魅,救我等性命。我三人感激涕零,牢记帝君之恩。”屠离休与赤颍瞳也赶紧下拜。

    话音刚落,阴风吹进大殿,呦呦鬼号之声奔涌而进,鬼魂们已经近在咫尺。就在此时,关羽坐像忽然发出金光。座上之关羽长髯飘动,忽开凤眼,抛下所持《春秋》,起身从周仓手中夺过青龙偃月刀,大踏步走下座,杀向那群孤魂野鬼。但见金光耀眼,刀锋声不绝于耳。臣九虫三人又惊又奇,退在一旁,不出一声。

    片刻之后,潮水般的孤魂已被关羽杀尽,其余侥幸不死的,都纷纷哭嚎着逃走。关羽横刀立于台阶前,指着逃窜的鬼魂喝道:“尔等鬼卒,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在本座面前招摇!今日斩尽奸邪,也让汝等见识吾之神威!吾乃汉寿亭侯关云长也!”言毕,转身回到座上。但见金光消散,座上关羽仍旧捧着《春秋》,还似以前模样。

    一群孤魂野鬼就这样被驱散,三人就此得救。

    臣九虫喜出望外,跪地向着关羽像道:“多谢帝君救命!”屠离休和赤颍瞳也跪谢救命之恩。孤魂野鬼之灾,就这样消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