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母女愿意收留,许知秋甚是感激。

    他被安排在西厢,母女俩在东屋,两间屋子隔着中堂。

    因这些日子奔波,身体虚弱的不像样。

    他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梦中,

    他又回到了前世的三一门,又回到了那个玄门弟子的身份。

    他照看着新入门师弟们的功课,也与几个烂熟的师兄弟插科打诨。

    长青闷骚,水云爱摆资历,善阳温吞,陆瑾谦和,

    大师兄澄真肃穆寡言,师叔似冲传统古板……

    一切的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没变。

    唯有师父,好像是变了。

    那双空灵平静的眼神与他对视,却仿佛是在责怪他。

    “痴儿,你还要这么执迷下去多久?”

    因执念而营造的梦境,登时出现裂痕。

    “师父!弟子……”

    他张大了嘴,却突然发不出声音。

    梦境开始崩溃,像点燃的画布。

    ……

    脖颈上传来割裂的剧痛,许知秋被痛醒了过来。

    屋内,漆黑一片。

    仅有稀疏的月光,透过窗户纸隐隐洒在地上。

    勉强供他看清……一截带血的剪子尖儿,在眼前越放越大。

    他瞳孔猛地一缩!

    “不可!”远处传来惊呼。

    许知秋的身体在瞬间已做出了反应,架手格挡,拧腰翻身。

    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去的同时,反制擒拿的动作也一气呵成。

    他将凶手死死摁在床板上,

    凶手挣扎的力道对他来说,弱的几乎可以无视。

    随着眼球适应了屋内微弱的光线,他这才看清了凶手。

    “是你!?”

    醒前的那一刺已伤到了他的嗓子,以致于他说话声嘶哑的像是掺了锯末。

    身下的女娃子睁着那双漆黑的眼珠子,仿佛要将他瞪死。

    许知秋万般不解,

    他搞不清楚,这女娃子先前救了他,为何却又要杀他?

    难道,

    他看向一旁——那位僵立在门口的陆氏,此刻脸色煞白,单薄的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陆氏本能的想冲过来,可看许知秋反将剪刀抵在女儿脖子上,登时不敢妄动了。

    “别!别杀我女儿。”

    许知秋看向身下的女娃儿,

    此时这娃儿漆黑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应该是吓得。

    “之所以留我过夜,就是为了趁我熟睡时杀了我,取我的肉么?”

    他不禁嘲讽:

    “可为何偏教一个孩子动手?实在是没把我当人……”

    他只觉得意兴阑珊,便扔了剪刀,也松开了那孩子。

    小女娃下了床就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母女二人倚在门口,也不跑也不喊,局促的看着他。

    许知秋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简单处理了一下脖子的伤口。

    不得不叹一句好险,再偏半寸就是颈动脉。

    若换了上次,他已经下杀手了。

    可眼下,面对这刚救过他的孤儿寡母,也实在狠不下心。

    穿上衣服,打算离开。

    陆氏忙上前辩解:

    “这孩子发了癔症,错把你认成了仇人,并不是真要杀你,更不是要吃你的肉。”

    “什么仇人?”

    “……”

    陆氏嘴唇动了动,却没回答,只是道:

    “实在对不住,但还是请小哥留下几日,容妾身赔罪。”

    许知秋不禁把眉头拧了起来。

    心里猜测:

    这娘俩之所以肯留他一个来路不清的野男人过夜,莫不是想招他做个‘拉帮套'的?

    (拉帮套:旧俗,类似于寡妇招个上门的汉子养家)

    毕竟这灾荒年景,孤儿寡母的生存也确实是个问题。

    而她这女儿,或许是因为嫉妒许知秋将要占了她亲爹的位份,所以才要刺杀泄愤?

    沿着这个逻辑钻研下去,许知秋越琢磨越觉靠谱。

    再看向那女娃子,心里已经是有了新的认识。

    这娃子心善是真,心狠却也不遑多让!

    “你家男人呢?”许知秋明知故问。

    陆氏低下头:

    “两年未归,至今也不知生死。”

    她接着躬身做了个福,寻常老百姓可没这份礼数。

    言辞殷切诚恳:

    “妾身保证,今晚之事断不会再发生,也请许小哥安心住下,不然此时出去……外面怕也难活。”

    “……”

    她说的对。

    …………

    靠山村就这么大,

    说句不好听的,

    但凡牵条腿脚利索的狗,从村头跑到村尾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

    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地方,但凡有点什么新鲜事儿,转天就人尽皆知。

    村头牌楼处,一帮孩童嬉笑追逐。

    一帮汉子婆娘三五成群,扯着闲篇——

    “知道么,陆家来了个野男人!”

    “方才我打那路过,看那人挑水劈柴的,忙的可起劲哩!”

    “她男人死活还没着落,她咋就敢往家里招男人?”

    “两年了,不死早回来了。”

    “也不怪她,我要是两年没回,我家婆娘也憋不住……“

    “都乱嚼什么舌头!”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汉,拄着一根枯拐介入人堆。

    “里正爷来了!”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村民们齐齐噤声,有脸堆笑的上前打起招呼:

    “里正爷,这天这么热,您不在家纳凉,咋还出来哩?”

    “呸!我问你们,陆先生一家的事,也是你们配议论的?”

    “呃……”

    皆是讷讷无言。

    “羞先人!”

    老里正把枯拐磕在青砖上,发出铮铮的回响。

    他斜着眼睛,指着这帮村民的鼻子毫不客气的开骂:

    “看看你们这帮不成器的,一天天正事不干,地也不侍弄,娃也不经管,山神爷也不敬了……再不下雨,地里的谷子便不得抽芽,等入了秋,咱们一村人都得饿死!”

    他越说越气,使劲趸着拐棍儿,

    “亏得你们还有脸戳在这‘敬天法祖’的牌坊下面,还不都给我滚回家去!”

    没一个敢顶嘴的,皆灰溜溜散去。

    撵走了村民,这位里正脸上的怒色仍未去尽。

    然眼神一动,瞥见个小小的人儿,从旁处蹑手蹑脚的想绕过去。

    老里正嘴角一勾,却佯装怒道:

    “陆家丫头!“

    八岁的小女娃脸上藏不住胆怯,一如既往的不言语。

    老里正板着个脸:

    “干河床上的折耳根都被你挖空了,还去做什么?再说那玩意也没甚药效,你再误闯了山,惹得山神爷恼火可咋办?”

    女娃儿被他这番申斥,消瘦的双颊作出一副失落面貌,深深低下了头。

    “唉……”

    老里正一声轻叹,捋了捋她略带枯黄的头发。

    “难得你懂事儿,等过两日消了雾,我进山去和山神爷求些灵草,缓一缓你娘的病痛。”

    女娃闻言猛地抬头,嘴角甜甜的勾了起来,上前拉住了老里正的胳膊。

    老里正笑了:

    “乖孩子,听说你家里最近来了客人?”

    “嗯。”

    “那带阿公去瞅瞅。”

    女娃儿乐得在前面领路,

    而那老里正浑浊的眼中,隐约显出一抹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