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火堆前,周一仙问许知秋:

    “差不多明天下午,咱们就能到青云了,到时你打算怎么办?”

    几人歇脚的是城外的一间破庙,由于河阳城关已闭,只得明日一早进城。

    反正到了这里,合欢那帮人也不敢跟来了,他倒也不着急了。

    “先说好,老夫我是铁定不会跟你上山去的。”

    一提到青云,周一仙就一脸别扭。

    许知秋闻言揶揄,

    “怎么?抹不开脸啊?”

    “哼,老夫何等辈分?你当我是去讨饭的穷亲戚?”周一仙把手往前胸一揣,“也别说我高攀,青云那帮子晚辈就算跪在我面前,老夫还不一定认哩!”

    许知秋晓得这老头的别扭,也没多劝。

    其实本来他是想托一托周一仙这层关系的,毕竟同宗共祖的,到时候也好说话不是?

    但后来他也想通了,青云门名门正派,口碑在外。

    放着陆雪琪这么一个身世孤苦,又天资绝顶的苗子,没理由不收下。

    也就让他打消了走后门这条路子。

    瞥了一眼旁边,陆雪琪背身躺着,应是已经睡去了。

    想到这一路上种种艰难,不由得一阵轻松感油然而生。

    “陆大嫂啊。”

    许知秋仰天长吁,望着北方的夜空繁星,张开双臂,

    “我滴任务,完成啦。”

    周一仙嗤笑一声,也不理他。

    转而给小环喂着白日里道边农户家讨来的羊奶,但小娃儿总不安分,小嘴扁扁着,迟迟喂不进去。

    直到许知秋接过,呵斥了两声,小环立刻不皮了,老老实实喝奶。

    周一仙看的好笑,自家孙女平日可难伺候,唯独在他手里服服帖帖。

    忽的想起一事,

    “诶小子,青云门户虽大,却也没有带艺投师的忌讳,要不你送完这丫头,自己也顺道拜入青云呗?”

    此话一出,没人注意到火光下,陆雪琪的影子动了动。

    周一仙说着指向许知秋的下丹田,

    “青云高人众多,定能解了你体内合欢圣火之厄,就算不能,日后有青云护持,你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确实,大树底下好乘凉。”许知秋摇了摇头,“可我有门户了。”

    “啥门户比得上青云门啊?都落难到这个份儿上了,良禽择木而栖不懂么?”

    周一仙说着面露古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老夫我自视见多识广,可你这一身手段却是让我的眼界捉襟见肘,小子……”

    他挪了挪屁股,凑过来一脸认真,

    “咱们也算老相识了,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哪家的跟脚?”

    “说了您也没听过。”

    许知秋打着哈哈,妄图搪塞过去。

    可周一仙随后的话像钉钉子一样精准,

    “宗门散了?”

    “……”

    许知秋表情一僵,默了许久。

    “……也算是吧。”眼中先是黯然,但随即莞尔一笑,“这不正等着我日后重建呢么。”

    “你不愿说也罢,但我只是好奇……”他像老嫖客选美似的,盯着许知秋两眼放光,“能调教出你这样板板正正的徒弟,你师父料想也不是个凡人吧?”

    一谈到那个人,许知秋心里总是欠缺几分从容。

    又是沉默良久,干巴巴的道:

    “我师父他克己复礼,修持身心,向来以宽仁待人,哪怕是面对一些有罪之人,也不乏好生之德,我差远了。”

    许知秋深陷回忆,双眸逐渐失焦,

    “大盈若冲,术道两求……也不知我这辈子,能不能达到他老人家那个高度。”

    周一仙听完,慢慢点了点头,随即却是掰起了手指头,口中叨咕:

    “大盈若冲……若以卦象解之——【上九·亢龙有悔】曰圣人有龙德,上居天位,久而亢极,物极则反,故有悔也。然这一卦,在我这却有第二种解法。”

    “第二种解法?”

    许知秋不懂那些杂学,疑惑的看向他。

    “不明白?”见他摇头,周一仙也不吝啬的为他吊起了书袋子。

    “龙飞到太高便会后悔,人境界太高便会显得缥缈,一味的克己复礼,一味修持己身,最终会让旁人不自觉的疏远。”

    “为什么呢?因为曲高者和寡呀……”

    “毕竟,靠近一个完美的神,每个凡人都会觉得自己光芒万丈,但同时也会自惭形秽。”

    “有种负重千钧之感,最终只能仰望……这便失去了自己的颜色。”

    他拍了拍许知秋的肩头,以提点后辈的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

    “所以啊小子,要想以后活的轻松一点,你得像老夫我一样,学会放肆、学会找舒坦、学会和光同尘呐!”

    也不知听进去多少,理解了多少。

    许知秋愣愣的听着他讲完,只觉得脑子里被搅得一团浆糊。

    或许同靠山村民们一样,

    模仿“某个人”,也是他身为三一门弟子,内心早已打上的思想钢印。

    但这难道是错的么?

    ……

    他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忍不住问道:

    “诶话说,我到现在还不知你贵庚呢?”

    周一仙两手抱胸,靠在干草垛上,

    “贵庚?那可记不得喽。”他微微一笑,有些装比的样子。“不过估计……怎么也有三百多了吧?”

    三百!

    许知秋听完哑然,心底止不住蹦出一个无礼的念头。

    ——这老鳖

    ………………

    次日,三人一小步入城池。

    河阳城的繁荣,一时让人眼花缭乱。

    许知秋毕竟见识过高楼大厦,自然也就对此免疫了。

    只不过内心轻松愉悦,脸上微笑不停。

    陆丫头却因为心事重重,显得兴致不高。

    至于周一仙……

    老头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几乎隔两步就跟许知秋吹一顿牛比。

    “我跟你讲,河阳城最大的酒楼叫山海苑,天下闻名!老夫我可是那儿的贵宾,等会我带你去尝尝滋味,保管美得你吞了舌头。”

    许知秋瞥了他一眼,“反正我兜里没钱,别想让我结账。”

    “这话说的,老夫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请不起一顿饭钱?”

    说着在兜里怀里几番掏摸,老脸愈发尴尬。

    许知秋不是好眼神儿瞅他。

    果然,

    三十秒后,周一仙嬉皮笑脸的搓着手,对许知秋道:

    “诶,你褡裢里是不是还有张熊皮?咱把它拿去当铺当喽,凑一桌午饭可好?”

    “……”

    半个时辰后,

    河阳城,二楼雅间。

    华美装饰的厅堂中,尽是锦衣狐裘的富贵人家。

    几人的落拓妆容,可谓是相当惹眼。

    许知秋几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檀木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八宝炒年糕、蒸鹿邑、宝塔蒸肉、清炖寐鱼……

    香气撩得许知秋嘴里哈喇子泛滥,心说遭了这么长时间的罪,如今这一顿可算犒劳了。

    正要招呼陆雪琪动筷子,周一仙早已经甩开膀子嗯造了起来。

    许知秋见状失笑,不禁也放下了体面包袱,加入战团。

    这时,店小二走了上来,给许知秋递了一个信封。

    “客官,有人让我把这个务必交到您手上。”

    “我的?”许知秋腮帮子里的东西还没嚼完,“没搞错吧?”

    “应该没错。”

    小二交完信就下去了。

    许知秋一头雾水的拆开信封,发现里面除了一张纸外,还有一支金簪。

    染血的金簪。

    簪头上,清晰的印着一个字。

    ——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