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灼的心跳得很乱。

    沈旭此人,行事向来心狠手辣,绝不会留活口。这庄子如今已经在他手上捏着了,她若想弃庄而走肯定不成。他们暂时还活着,不过是沈旭不想打草惊蛇。

    这一卦还算的真准!她一点都没有手生。

    顾知灼捏了捏眉心,思忖道:“周管事,我去一趟西院。 ”

    “外头还在下雨。”周管事迟疑了一下,“姑娘,有什么事您吩咐小的去就行了。”

    “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顾知灼郑重道,“也只有你能办。”

    她这么一说,周管事立马不多说了,肃然应诺。

    顾知灼吩咐地十分仔细,周管事压根不问原因,只牢牢记住每一句话。

    说完后,顾知灼戴上面纱,起身出了门。

    琼芳提着灯笼,打着伞跟在她身侧。

    顾知灼走得不紧不慢,雨丝细密,地上已积起了薄薄的雨水。

    她们从垂花门出去,又沿着石板小径走了一会儿,在西院前停了下来。

    西院的院门前挂着两盏崭新的琉璃灯,垂下的流苏在风中摇曳。

    两个青色布衣的男子立在灯下,普通家仆打扮,样貌平平,但沉稳内敛,带着森森杀气。

    顾知灼走近上前,说道:“我是这庄子的主家,前来求见令主。”态度不卑不亢。

    其中一人淡淡地说道:“我家主子已经歇下,姑娘请回。”

    顾知灼淡淡一笑,索性就把话挑明了:“沈督主亲临,怎敢怠慢。劳烦通报一声,主家求见。”

    两人的神情陡然一变,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进去回禀后,出来说道:“姑娘,请。”

    顾知灼抬步进了院子,琼芳抬手掩唇,差点惊呼出声。

    沿着石子路的两侧,每隔两步就摆着一盏琉璃灯,把雨中的院子照得流光溢彩,灯罩上绘着山水,每一个灯罩都不一样,扇片上还点缀着宝石。

    这种样式的琉璃灯,他们府里也有,就是阖府加起来也没这么多盏,而且这些乍一眼看去,也比他们府里的更加精巧奢华,肯定不是庄子上的。

    琼芳忍不住去看顾知灼,见自家姑娘目不斜视,也赶忙垂下头。

    等到了正屋前,顾知灼吩咐道:“你不用跟了。在这儿等我便成。”她说得轻松,举止间仿佛不见一丝紧张。

    琼芳乖乖应是,收起伞来,站在了廊下。

    顾知灼自行挑开门帘走了进去,哪怕这满院子的琉璃灯让她多少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不由地想要抚额。

    西院素来是用作施药赠药的,布置也以简洁为主,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可是现在,刚迈进去,她就闻到了一股淡雅的熏香味。

    还是寸香寸金的玉华醉韵。

    青烟缕缕,这香烧着就跟在烧着金子一样。

    半旧的炕上铺着雪白的狐裘,一张价值不菲的棋盘随意地放在了金丝楠木的坑桌上。

    堂堂锦衣卫指挥同知盛江,就像最忠心的小厮,守着一个红泥小火炉,银制水壶正烧着水,桌上摆开的茶器都是缠金银丝汝窑薄胎瓷的,光一个小小的茶盅就至少值上百两银子。

    围屏两侧放了几盏更加精巧的琉璃灯,还是白玉底的。

    地上纤尘不染,顾知灼一路过来,鞋上又是泥又是水,都不好意思往上头踩。

    这要不是她确定是自家庄子,差点儿以为走错路了。

    沈旭斜靠在一个大迎枕上,手中捏着一串檀木佛珠,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他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一袭大红色的衣裳,用金丝绣着麒麟纹,衬得他俊美的容貌有种雌雄难辨的精致,昳丽无双。

    唔。

    这人还是这副德性,出趟门要带这么多东西,伺候他可真是件累人的活。

    顾知灼在心里默默吐槽。

    “沈督主。”

    顾知灼含笑着福了礼。

    她径直走了进去,沾着泥水的绣鞋在地面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脚印。

    沈旭终于屈尊抬头看了她一眼,周身萦绕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盛江眉头直跳。

    “顾大姑娘。”盛江察言观色,还是开口了,“请换双鞋子。”

    别再踩了。

    踩成这样,到时候,她能一死了之,自己可就倒霉了!

    顾知灼挑了挑眉。

    换鞋?他们出趟门该不会连鞋子都备了好几双新的吧!备的还有绣鞋?!

    别太离谱了,好不好!

    “不好。”

    她说完,自己给自己搬了个圆凳,在炕桌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棋盘上是一局残局,黑白两子在棋面厮杀,白子已经拿下了大半,黑子正在角落里挣扎求存。

    顾知灼一眼看过去,含笑道:“督主这局棋还有点意思。”

    她右手拂过棋奁,指尖拈出了一枚白子。

    盛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该说她胆大,还是……

    无知者无畏?!

    主子最厌恶有人碰他的东西,这下好了,这只手肯定得没。

    可惜了,她手生得还怪好看的。

    顾知灼把白子轻轻一抛,又稳稳接住,拿在几个手指间来回拨弄,在沈旭开尊口把她丢出去前,先一步开口道:“督主等的人,也该到了吧?”

    用的是问句,她的语气却是无比的笃定。

    沈旭抬了抬眼皮,整个人就仿佛一把沾血的利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顾知灼把目光从棋盘上挪开,直视着他。

    沈旭开口了,声线阴柔:“姑娘知道的可不少。”

    顾知灼摇了摇手指,含笑道:“不多不多。”

    “我呢,只知道,督主是想借我这庄子,伏击公子忱。”

    盛江面无表情,心里满是震惊错愕,连小银壶的水快沸了都没注意。

    顾知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庄子,位置不错,周边畔邻有四个村子,又距离官道最近。公子忱回京,这条官道是他的必经之路。

    她的手指轻点棋盘,仿佛在她面前的并不是棋盘,而是一幅京畿的舆图。

    谢应忱隐藏行踪,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翼州时,他人其实已经到了京城。

    偏偏,棋差一招,还是让东厂发现了。

    沈旭就在他的回京必经之路上,暗伏杀机!

    顾知灼笃定地说道:“只要公子忱经过这官道,督主就有一百种法子让他不得不留下来。”

    “或是枯树拦路,或是山野毒蛇,又或者落石伤马……”

    顾知灼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道:“尤其今日,暴雨惊雷。连老天爷也偏向督主。”

    她把白子抛回棋奁,转而又拿起了一颗黑子。

    轻薄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凤目。

    她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对一切皆以洞察于心,唯独藏在袖中的手指因为心绪波动紧绷如弦。

    “这路上,但凡出了点什么意外,能暂时歇脚的,就只有我这庄子。”

    “公子忱一旦进了庄子,是生是死,可不就在督主您的手掌心中了?”

    “至于我这庄子嘛。”顾知灼还在笑,语调却变得冰冷。

    她在说着一个事实,一个在上一世就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事后,只需要一把火焚了,再尽数推到流匪身上便是。”

    “是公子忱运气不好,回京途中遇到流匪,而非今上容不得他活着。”

    “就算要追究,那也是,奉命剿匪的顾以灿虎父犬子,办差不利,让流匪逃蹿到了京城! ”

    上一世,庄子里的所有人,都死了。

    就连这一世,也几乎是在循着命运的老路。

    盛江瞳孔一缩,抬手摸上腰间暗藏的匕首。

    谢应忱此人狡猾又奸诈。

    所谓狡兔三窟,他何止是三窟,自打进了大启国境,谢应忱就去向成迷。

    好几次,耗费了大量人力,终于有了他的行踪,等追上去的时候,却发现是他在故布疑阵。

    也就只有他,能把东厂玩得团团转。

    要不是谢应忱踏进了京畿。

    要不是这一年来,京畿在督主的手上,已经如蛛网一样,只蝇难逃,只怕还真能让谢应忱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上金銮殿。

    人是找到了,可如今是在京畿,就意味着,盯着的眼睛更多了。

    行事得更加隐秘,不留破绽。

    此趟,督主亲自出马,本该万无一失的事,这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盛江惊疑不定。

    他拼命地去回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甚至不免怀疑起东厂里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烛光摇动间,他已经想了无数种可能,就听这丫头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督主,您说是吗?”

    沈旭薄唇轻勾,那双天生的桃花眼眼尾上翘,眸中似是含着一汪水,波光潋滟。

    他单手托腮,兴味地说道:“姑娘此来,是想来向本座讨一条生路?”

    顾知灼的眉宇中透着愉悦,还有一种兴致勃勃。

    她看了一眼屋角的滴漏,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不答反问:“沈督主,您喜欢烟花吗?”

    语调温柔似水。

    顾知灼也没指望他会回应自己。

    她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窗外。

    末时过半的天空黑沉沉的,细细的雨丝飘落着,这是个连星星都没有的夜晚。

    “看。”

    顾知灼朱唇轻启。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支烟花蓦地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色中骤然炸开,绽放出了鲜艳的红色光晕。

    砰砰砰!

    一连十响。

    一朵朵烟花顷刻间点燃了夜空,黑漆漆的夜晚也在这些烟花中,亮起了一团一团浓艳的红。

    沈旭捏着佛珠的手指一紧,一贯漫不经心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抹难言的错愕,双眸中倒映着烟花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