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的照明灯光聊胜于无,不信邪的小飞虫还在前仆后继地往上撞,陈望月跟着许幸棠绕到拐角,走进地下室。

    对于十几平方卡米的出租屋来说,玄关之类的建筑学概念毫无意义,空气里满是青苔般的陈腐气味,返潮的水泥地板,转身都困难的房间,被油光水滑的帘子分割成厨房和卧室的功能分区。

    卡纳前几年出台的《基本居住法》规定,一人户家庭的最低居住标准是“面积为14平方卡米,包含厨房、独立卫生间和浴室等设施”,但这条既优雅又有威严的法律,并不能触及金字塔的底端。

    因为深究起来,白露街出租的大量地下室都属于违章建筑,自然也就不受法律保护。

    没有盥洗间,卫生间,杂物堆积,门外线路缠绕,雨水多的季节还容易被内涝淹没,水电费名义上是包含在房租里的,但房东根本不会允许租客自由用电,靠电热毯取暖,自己烹煮食物,都很容易带来隐患,下城区的消防局最常接到的警情,就是由电器和管道线路老化造成的火灾。

    这些胡同里的斗室,由行政当局用老百姓的税金做基本维修,附近教堂和慈善分会提供温情援助,成为最低限度的生存空间,然后再层层转租到许幸棠家这样的穷人手里。

    再肮脏的猪圈,也总有人愿意租赁,因为那是他们在城市里唯一的立身之所。

    把陈望月带进门的时候,许幸棠还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床底下取来一个蓝色塑料凳,背对陈望月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才给她,“望月,你先坐。”

    陈望月瞄到了凳子边缘残留的污渍,面不改色地坐了下去,“阿姨不在吗?”

    “我小姨有个朋友支了个夜宵摊,她这两天身体好了点,就去帮忙了。”

    许幸棠倒了杯水给她,塑料水壶旁边放着铝制饭盒,小姨出门前给她留了饭,摸起来还是热的。

    陈望月没有四处打量,只是看着那个泛黄的水杯,诞生在贫穷里的人会知道,好奇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她问,“刚刚那个男生是谁啊?”

    “你说修彦哥呀?”许幸棠说,“是我们邻居家爷爷收养的孤儿,人可好了,帮我们家赶跑了好几次催债的。”

    陈望月心头一紧。

    她实在无法将记忆里众星捧月的男孩同煤气搬运工联想到一起。

    “不过,他爷爷前年去世了。”

    许幸棠眼睛黯然下来,这个天性善良的女孩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她不具备同情他人的资本。

    她只是本能地为一切耳闻目睹的不幸而难过,“他们家本来住的是国家分给退伍军人的房子,每个月还能领到补助金,爷爷走之后,上面就不让修彦哥住那里了,他学也没法上了,只能出来送煤气。”

    许幸棠顿了顿,强调道,“但是他人真的特别好!每次给我们家送煤气都只收一半的钱。”

    电热壶烧出来的水一嘴塑料味,像一条熔锡的河水一样顺着陈望月的喉咙淌进去,明明是没有任何添加的凉白开,却苦得陈望月喉咙都发闷,她盯着杯中摇晃的液面,问许幸棠,“你知道他现在住哪里吗?”

    “就在我们家楼上。”

    陈望月以为许幸棠家已经是居住底线,原来这种事上也有天外有天可言。

    当她敲响位于老楼顶层的房门,里面的人似乎从来没有接待来客的经验,打开门时口中还叼着一支烟。

    那种便利店出售的,五卡朗一包的廉价香烟。

    四目相对之间,属于男生眼睛里的情绪,除了震惊,还有小孩干坏事被大人偷抓到的慌乱。

    陈望月在那扇门又要飞快闭合之前,早有预判地伸腿抵住门板,又把手臂伸过去。

    意思很明显,你要关这扇门,可以,只要不怕夹痛我的手。

    对她心硬,从来不是那个男孩的作风。

    果然,男孩立刻松开了门页,表情不自然地偏过头,灯从身后照过来,高大的身形将陈望月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浓郁的阴影里,“你找谁?”

    “还能找谁,幸棠说你一个人住。”陈望月说,“难道你背着我藏了女人?”

    不知道是被她的话呛的,还是被烟呛的,修彦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转身就往屋子里走,里面没有沙发,唯一的家具是破破烂烂的床,他一脸吊儿郎当地坐下,“你来搜啊。”

    他身后能看到剥落的墙皮,不知道墙体是被香烟熏黄,还是熏黄的墙壁只容得下烟鬼。

    “阿彦。”陈望月不赞同地看着他手中的烟头,“你自己掐掉,还是我帮你?”

    陈望月自己是会抽烟的,但只用来提神,大学熬几个晚上帮以国际生考试进入本校的学混子做计算机作业,开价还算慷慨,一份给两千。

    吞云吐雾之际,的确身心放松,甚至有些飘飘然,像踩在云端之上,但就是这种沉溺的感觉让陈望月迅速戒掉了烟,她不需要借助任何会上瘾的方式来纾解压力。

    别人她管不到,但是修彦,不可以。

    听到名字从她口中道出的一瞬间,男孩那副刻意摆出来的放浪面孔绷紧,捏着烟的手指攥紧又放松,“小姐,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的话你跑什么?”

    她夺过他指间的烟,扔到地上狠狠碾了几脚,语气轻描淡写,“想骗过我的话,至少把抠手心的习惯改掉。”

    修彦想要去搓手心的食指就硬生生停在那里。

    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从空气中获取一些燃烧殆尽的焦油味,以获得一点在她面前维持镇定的勇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也对,不是你求着给我舔的时候了。”

    她从来是柔和如水的,修彦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嘴里也能讲出这种刻薄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珠迟缓地盯着那张脸。

    她连名带姓叫他的时候,就像在吟诵让人窒息的咒语,“我现在叫陈望月,修彦。”

    窗户在狭小逼仄的环境里显得好累赘,陈望月拔开半生锈的插销,推开窗,风雨如晦,水珠像张网迎面扑过来,玻璃映出坐在床沿的男孩身影,脊背有沉默如山的坚实。

    不再只是篮球场上的前锋,也能扛得起生活的重量了。

    “如果你坚持我们不认识的话,我只能从这里跳下去了。”

    修彦身体一僵,心底呲窜起一股抓心挠肝的心痛和无力。

    然后,像半空中调转了方向的箭,什么也没听到一样,面无表情把脸转开。

    陈望月看着他回避的表情,冷冷一笑,“还没装够?”

    她说到做到,手掌搭着窗框借力一撑,大半个身子便翻了出去。

    几乎是在她的腿悬空的一瞬间,那个男生猎豹一般猛冲过来,把她整个人抱离窗台。

    像拥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奇,喉头的哽咽,软弱的颤抖,不打折扣地传递到陈望月的身体里,她承受着他的拥抱,不回应也不推拒,哪怕被抱得太紧,有些喘不过气。

    她只是软下语气问,“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吧?”

    玻璃倒影里,相拥的人眼睛如同磷火。

    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的喉结在陈望月的手心滑动,带有呛人的烟味,忽略掉那个注定给不出满意回答的问题,他低低地,可怜地说,“宝宝,我好想你……”

    想再见到她,又怕她也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于是在每个夜里祈祷她一切顺利,前程似锦。

    爱她的心情就像是智齿,会挤掉其他的牙齿长出来,就算拔掉那里的位置也会空一辈子,没拔的时候每天都会想要舔舐,时时刻刻都会想念的人。

    然后整个成年人的世界,仿佛就随着智齿的发现一起到来了,飞机失事,他来到陌生的国度,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发炎的酸涩肿胀和无处释放的疼痛,都随着很多个躺在狭小的群租房那宽度一米左右的床上,就那么硬生生忍耐着熬过去。

    能够再见到她,真好。

    看到她衣着光鲜,不再生活在一个给她取名旺娣的家庭,真好。

    他的眼泪泅湿了她的衬衫,头埋在她后颈,一如以前依赖而驯服的姿态。

    陈望月伸出手来,想要回抱他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现在并不是叙旧的时候,她找的借口只够留出十分钟的空闲,何司机还在底下等她。

    “阿彦,我要回去了。”

    抱住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她从他怀里挣脱,把几张百元卡朗的钞票塞进他手里,那是她刚刚跟何司机要的,对方以为她是想资助许幸棠,满脸想劝诫的表情,藏都藏不住,陈望月由他误会,扮演初识人间疾苦,善心大发的大小姐。

    陈望月说,“你乖一点,我还会再来看你。”

    他没有说话,大概明白现在没有任何能力留住她,唯一能相信的只有陈望月的承诺。

    他目送她离开,陈望月走到挂梯拐角,忽然福至心灵,回过头去。

    他还站在原地,目光灼灼,黏着在自己身上,一秒都不肯移开,像用尽全力去记住。

    楼上楼下,像隔开了两个世界,也像回到从前,燥热的夏季,静谧的午后,他递来一瓶清爽汽水。

    斑驳的树影,随机播放的歌单,外壁上不断冒出水珠的易拉罐,只有翻动书页和笔尖落在纸面时发出声响的教室,盖在校服外套下相扣的十指。

    于是她看着他,重复,“我还会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