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周知意拿上她的全部行李,一件薄棉夹袄、薄薄一页户口簿内页、小小卡片的身份证和仅剩的一块四毛钱,走出了招待所。

    新的一天,新的干劲,周知意心想,她必须在今天找到工作,最好是能包吃包住的那种,不拘是什么工作,她首先要活下去。

    “不然晚上真要睡大街了……”周知意自言自语的吐槽着。

    清晨的马路上全是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的人们,这一幕和周知意记忆中人们骑着电动车在马路上驶过的场景奇异的重叠,她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空隙,小跑着冲到了马路对面。

    报刊亭旁挂着一块写着“公用电话”的牌子,周知意站在各种报刊杂志前面,对着报刊亭小窗口里面的人询问,“打电话多少钱?”

    报刊亭、公用电话,这些东西都是曾经在周知意的生活中渐渐消失、成为过去式的事物。

    正听着收音机织毛衣的老太抬眼瞥了一眼,很快又重新低头继续钩她手里的针,“按次计费,一次五分钱,不能超过一小时。知道怎么用吗?拿了听筒,按完号码之后等着就行。”

    “好。”周知意应了一声,从善如流的拿起电话,纤细的手指在一个接一个的数字上按下,当下的电话号码只有六位,这是原身记忆中春田村唯一一部电话的号码。

    耳边听筒传来电话等待接通的绵长提示音,“嘟——嘟——”

    因为昨晚梦中看到穿到现代她身体里的小周知意,仿佛淋过雨的流浪小猫,面对一丝善意都显得格外战战兢兢,周知意手指漫不经心的绕了绕电话线,所以她才觉得自己做事还是不够充分。

    那些垃圾只是被她扔掉也太便宜他们了。

    电话那头终于被人接起,带着乡音的女声传来,“喂,谁啊?”

    村里唯一的电话是放在村长家里的,这个点还在家的应该是村长媳妇,周知意对着那边喊人,“婶娘,我是周知意,能帮我喊下我爹娘接电话吗?”

    “周知意是谁?”村长媳妇疑惑,片刻后才想到,这不是周平祥家老二那闺女的大名吗,立刻热络起来,“二妮啊,峰子已经把你在大城市安顿好了是吧?是该和家里报个平安,你等着,我马上去叫人。”

    接着又是一阵等待,周知意在心里盘算,等下是说多少钱好呢?原身原本差点定下的彩礼钱是两百块,翻一番?

    “喂,二妮,已经找上工作了吗?”电话再次传出声音,是周平祥的声音。

    接着就听李燕的声音响起,“是你表叔说的一个月五十块钱工资吗?”

    看来是开了免提,都来了就好,周知意开始她的表演,她猛地干嚎一声,“周峰就是个骗子!”

    不只电话那头的周平祥、李燕和村长媳妇吓了一跳,报刊亭里的老太也被她这一声吓得一激灵,手里的毛线掉了针,抬头看过来,只见外面的年轻女孩光打雷不下雨的“哭”。

    周知意还在“哭诉”,“他把我带到静海市根本不是帮我找工作赚钱,这人拿了五百块钱直接把我卖了!”

    “你说多少?”李燕的声音因为吃惊变了调,“五百块?!”

    “我求了又求,只要能再拿五百块还回来,这边就能放我走。”周知意还在演,流利的说着打好腹稿的谎话,“爹、娘,你们快和我大哥想想办法,实在不行让大嫂回她娘家也借点,一定要把我救回去啊,现在有三个穿着黑衣服的大汉盯着我,你们要是不同意的话就要把我再抓回去……”

    报刊亭的老太忍不住伸长脖子向外看,外面就一个小姑娘,哪有什么三个大汉。

    她提起的心又放下,将毛线重新挂回棒针上,继续织她的毛衣,每天打电话的人那么多,总有几个奇奇怪怪的。

    电话那头的周平祥和李燕根本没多关注周知意后面的话,两人满脑子都是加黑加粗的“五百块”这三个大字,只含糊的应下来就挂了电话,都没多问一句周知意之后怎么联系她。

    “这混蛋玩意!”村长媳妇先是狠狠骂了周峰一句,随即又有些发愁,“五百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是啊。”周平祥喃喃,和媳妇李燕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村长家。

    村长媳妇看着他们漂浮的脚步,忍不住又是长叹一口气,这当爹娘的还不知道心里多难受。

    周平祥和李燕现在心里确实不好受,两人在乡间小路上说着悄悄话。

    “五百块!二妮之前相看的那些人家彩礼给的最多的才两百块!”李燕惊叹,又有些不忍,“不过,二妮现在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难道说还能真凑五百块把她救回来,哪有这个钱?”周平祥没好气,“就当是把她说给城里人了,嫁在村里和嫁到城里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嫁人。”

    李燕点点头,“城里人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二妮以后跟着过的日子应该也不会不好过。”

    两个人观念就是女儿迟早是要泼出去的水,比起被骗的女儿,他们想的更多的是那五百块钱。

    仿佛有只爪子在心里挠啊挠,周平祥沉着脸,“不管怎么样,那五百块咱们都要问周峰要回来。”

    “是啊,必须要回来,咱们才是二妮的爹娘。”李燕也是烧心。

    烧心好,他们不好受了,周知意心情就好了。她知道自己这通电话一定会引起一波骚乱,最好能狗咬狗,所有想要咬下小周知意一口肉的人都能得到报应。

    周知意轻快的扫了一眼面前的各种报刊,又多要了一份报纸,一共付了一毛钱。

    报纸上写了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和周知意熟知的历史无差,虽然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下的时空很多地方都换了个名字。

    饿了一晚的肚子支撑不住的发出响声,周知意把报纸一折,先去吃饭,然后继续找工作。

    放开的个体经营不仅让下海做生意的人变多了,街上的饭馆也多了起来,周知意走到一家门口贴了张招工声明的饭馆门口,纸上写着“招服务员,包吃、工资面议”几个字。

    片刻后,周知意推开了这家桂明饭店的门,走了进去。

    这家饭店不算太大,生意却还不错,食客大多戴着安全帽、灰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前面在建的大楼给其引来了不少生意,这才要招人。

    周知意仰头看墙上的菜单,脆皮烧鹅、叉烧、白切鸡、钵仔莲藕粉、鱼蛋面、艇仔粥……

    她都吃不起。

    刚给客人上完菜的冯桂敏转身看到周知意,立刻热情的照顾起来,“女仔想要吃点什么?”

    周知意看到菜单最后面,“来一份鸡蛋肠粉吧。”

    她也就吃得起这个了。

    冯桂敏毫不在意这女仔只点了份店里最便宜的吃食,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不变,“行,你先找地方坐,这个做起来快,马上就好。”

    周知意点点头,找了个空桌子坐下。

    等餐的时候她还不忘观察。

    右前方的桌子旁的小女孩吃好站起来,背上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书包,刚刚招呼周知意的老板娘收了一张桌子上的剩餐盘,走过来顺手帮女孩扶了下书包,动作亲昵,“别墨迹了,路上走快点,不然你又要迟到。”

    看着才十几岁文文静静的小女孩温吞的说,“我算过时间了,不会迟到的。”

    冯桂敏忍不住撇嘴,“和你爸一样的讨厌性格,做事永远不着急,急的都是我。”

    从后厨探头出来的中年男人脸庞略有些圆润,讨饶的笑笑,把手上的肠粉递出来,“我这些年不是也被你改过来不少了吗?”

    冯桂敏接过肠粉,轻笑一声。

    周知意看着放到桌上的肠粉,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来往的食客走了两波,周知意才吃好,这段时间她也观察好了。这家饭店只有夫妻两个经营,胖乎乎的好脾性男人掌勺、风风火火的热情女人招待客人,两人有个女儿,估摸是在上初中,一家人过着蒸蒸日上的日子。

    周知意在柜台付了钱却没有离开,开口问道,“请问还招服务员吗?”

    冯桂敏没想到会听到这话,一愣,“是还招。”

    周知意再次坐下,身份却不再是食客,而是应聘者。

    冯桂敏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你真要来我店里当服务员?抱歉,我就是觉得,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仔,怎么会想来做这种活计?”

    “眼看要吃不上饭、没地方住,还有什么好挑挑拣拣的?”周知意无奈的笑笑,“我现在就想找到一份工作先活下去,不管是做什么。”

    “没地方住?”冯桂敏诧异,“你不是本地人?我看你新宁话说的挺好的。”

    周知意含糊的说,“我爸妈原来是这边人。”

    冯桂敏顿时脑补,“是作为知青去到别的地方了吧?”

    也就是现在经济放开了,才陆陆续续有离开家乡出门打工的人,过去只有知青才会离开故土。

    周知意顺着她的话说,“现在我爹娘他们都不在了……听说新宁这几年发展得好,就想着落叶归根,我哥就带着我来这边闯闯,结果下火车后被人群挤散了,我的行李都在他那里,身上也没多少钱……”

    冯桂敏看年轻女孩脸上的惶惶然,见她比自己女儿也大不了多少岁的样子,说话的语气都放轻了,“你还有没有什么亲戚住这边的?”

    周知意垂眸摇摇头,“只有一个舅舅还在了,但我按照地址找过去,听说也早已经不住在那边了。”

    冯桂敏越发怜爱了,这么一个年轻女孩独身要怎么在城市里生存下去?一股强烈的信念从她心中涌起,冯桂敏突然觉得,自己这不是提供一个工作,而是给对面的人提供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那你就先在我这里干着,原本我和老高商量的是一个月工资给三十块、包吃。”冯桂敏拍板,“你不是没地方住,我再加上给你提供住处,还是一个月三十。”

    周知意感激的看着她,“谢谢、谢谢您!”

    很快,周知意就在冯桂敏的指导下熟悉了招待食客的工作,一天结束,到晚上关店门的时候她对冯桂敏的称呼已经变成“桂敏姐”了。

    冯桂敏被叫得心花怒放,摆摆手,“我女儿也就比你小五岁,这么叫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周知意怼人的时候是毫不客气,嘴甜的时候也是一套套的,“咱俩站在一起,谁看不是姐妹两个。”

    她说得理直气壮,说什么“姐妹两个”,还不是夸自己和她一样看起来年轻漂亮,冯桂敏被逗得直咯咯娇笑,惹得高德明不住的看自己媳妇。

    高德明还真少见冯桂敏笑成这个样子,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周知意,还好还好,是个女仔。

    冯桂敏引着周知意到饭店仓库旁的一个小房间,“之前刚盘下这家店的时候,我家原本的房子就被单位收回去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先在这里凑合了一段时间。后来赚了钱又在外面租了房子住,这个房间就又空了下来,平时放些杂物。我帮你收拾收拾,你先在这里住着,旁边卫生间可以洗澡。”

    高静扒在高德明身后,一双澄澈的眼睛忍不住在周知意身上打转,这个姐姐可真好看啊……

    “大概规整下就行,之后我再慢慢收拾。”周知意拦住冯桂敏要铺床的动作,“你们快回去歇着吧,静静明天还要上学吧?”

    被点到名的高静点点头,更加往爸爸身后躲了躲,小脸微微泛红。

    冯桂敏只好作罢,“那店门我帮你锁好,有什么事你就开窗朝旁边一喊,我就住旁边的那栋楼房二楼。”

    周知意自然应下。

    一家三口离开之后,没想到没过多久冯桂敏又来了一趟,送了一床新被子和两身衣服,“你不是行李都在你哥那里吗,我看你好像也没衣服换,就先拿了两身我的,这是我怀静静前穿的衣服了,没穿过几次,你别嫌弃。”

    周知意摇头,眼眶微微泛红,抿了下唇,开口的声音有些哑,“谢谢……”

    她甚至心中泛起一丝愧疚,从进入桂明饭店的第一步,周知意就怀揣着自己的目的,包括后面还说了一些谎话勾起对方的同情,她没想到冯桂敏会这么掏心掏肺的对她好。

    冯桂敏只以为女孩是因为落难后终于有个落脚地才红了眼眶,上前轻轻抱了下她,安慰道,“谁没个艰难的时候呢,没事,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你叫我一声姐,我就把你当妹妹照顾。”

    只有四五平的小房间再次只剩下周知意一人,铁架子床占据了大半空间,仅容一人行的过道还堆了些杂物,好在摞放的还算整齐。

    周知意平缓下激荡的心绪,冲过澡后躺在床上,她直直望着窗外,月光皎洁明亮。

    会越来越好的,她已经解决了吃住问题,攒几个月工资,有了本钱,她会杀回东坝街。周知意这么想着,她一定会重回服装的风口。

    周知意抬胳膊枕着自己的手,又想到了些开心的事,自己早上那通电话应该是种下了“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狗咬狗打起来,可惜自己没办法亲眼看到这场热闹。

    她不知道的是,早在今天下午的时候那些人就已经“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