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特怔怔看着二楼小窗,许久才收回目光。他掏出钥匙,引领雷恩与罗德两人走进屋内,然后摸索着取出火折、点燃了客厅的油灯。

    这里地方不大,稍显杂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腻人的熏香味道。

    就在灯光亮起的同时,雷恩听到天花板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爸爸,是您回来了吗?”

    “多米妮卡!”

    巴尔特慌慌张张地冲着楼梯喊道:“你、你先不要下楼,多米,爸爸有访客要招待,你乖乖待在卧室里,好吗?”

    “天呐,您是说真的?我们家来客人了?”

    楼梯口传来的沙哑声音显得很开心,“是您的朋友?还是同事?或许我可以帮你们泡茶,爸爸!”

    “你真是太贴心了,多米,但是不必了。”

    巴尔特温柔地说:“这两位先生不会待太久的,事实上,爸爸待会儿也要离开——离开一阵子,和他们一起。”

    “……”

    二楼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您终于也要丢下多米妮卡了吗?就像妈妈那样?”

    “不!爸爸永远不会那样做!”

    雷恩看到,巴尔特眼窝中瞬间涌出了泪水,“等一会儿吧,多米,我会跟你解释的。去床上躺着好吗?读一读爸爸前些天给你买的诗集,把不认识的单词圈起来。”

    “那好吧,愿你们聊得愉快。”

    沙哑声音不情不愿地说,脚步声响起,雷恩随即听到“咚”的一声轻响,似乎是二楼某扇木门被人摔了一下。

    “刚才那是你的——女儿?”

    雷恩狐疑地问,罗德则若有所思地没有说话。

    “是的,是的,我亲爱的多米妮卡。”

    巴尔特擦掉泪水,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茶几,把那上面的杂物堆进角落里,“有些乱,对吧?家里没个女人就是这样了,为了照顾多米,我不得不把一部分工作带回家里完成。”

    “抱歉,你把我弄糊涂了,如果这些就是你所谓的‘工作’,那你到底是黑巫师还是裁缝?”

    雷恩疑惑地指了指堆在角落里的碎布、剪刀、以及针线。在他看来,如果把这些玩意儿换成人类头骨、老鼠尾巴、或者乌鸦爪子什么的无疑会更合理一些,毕竟在先前那条贫民窟的小巷中,肯尼那个恶棍只差一点就被巴尔特咒死了。

    “我是——”

    巴尔特眼神闪烁,好半天才苦笑着说:“哦,我该怎样回答呢?如果我与二位的初次相遇是在第三街道十七号门店,那么我将自豪地为你们介绍‘巴尔特制衣’的精湛工艺——遗憾的是,我似乎没有那个机会了。好吧,如你们所见,我是裁缝,但同时也是一个背负罪恶的黑巫师。”

    “恕我直言,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罗德终于开口了,“再怎样无能的控法者,也要比普通百姓地位高上一些,据我所知,哪怕是刚刚进入法师塔的学徒也不至于沦落到去找份兼职才能养家糊口,世俗的琐事,无疑会大大影响魔法研究。对黑巫师来说尤其如此,你们游走在黑暗力量之中,不管谋财或是害命,对你们来说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哪怕为了伪装,也没有黑巫师会去涉足‘裁缝’这种卑贱的行当——”

    “抱歉,你是说‘卑贱’?”

    巴尔特打断了罗德的话,目光中隐隐透出怒火,“这个词实在太过分了,先生,你身上的衣服是哪里来的呢?我想它应该不是你亲手制作的吧?”

    “显然不是,你大概找不到比我更不擅长针线活儿的人了。”

    罗德好整以暇的回答。

    “那就对了,”

    巴尔特严肃地说:“把一堆布匹和线团变成一件件精美的衣服,这期间付出的心血是外行人所不能理解的。正是通过裁缝的精心制作,人们才能在各种场合都可以搭配到合适的服装,不论婚礼或是葬礼,不论打官司或是谈生意——所以我必须纠正您,先生,任何有见识的人都不会忽略一个好裁缝在他们的人生中所能起到的重要作用。”

    “好的,我明白了,感谢你的纠错。”

    罗德由衷地点点头。

    “那、那么,我去给你们泡茶。”

    在教育完罗德关于‘裁缝’的不当言论后,巴尔特立刻又恢复成了先前那唯唯诺诺的状态,“红茶行吗?来自月息庄园的上好茶叶,有客户送了我一些,似乎在很多市政厅的官员之间也非常流行……”

    “我想,泡茶就不必了。”

    罗德平静地说:“巴尔特先生,是否需要我稍微提醒你一下此行的目的?”

    “目、目的?好吧,当然,我应该——我没想到——如果可以……”

    “你说‘等我安顿好我的女儿,我会跟你们走的’。”

    “是这样没错,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巴尔特发出一声悲惨的低吼,“多米妮卡还那么小,她才十一岁,先是没有了母亲,再然后连我也——哦不,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发发慈悲吧,两位先生!”

    这么说着,他跪倒在了雷恩与罗德面前,“从来没有的,我从未伤害过任何善良之人,就连贫民窟那些坏蛋——我也只是、只是迫不得已……”

    “我说,你干嘛不把女儿送到亲戚家呢?好心肠的姑妈、游手好闲的叔叔、或者她的祖父祖母之类的。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而已,总会有人愿意照顾她吧?”

    跪在地上流泪哀求的男人,自然而然让雷恩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所以他忍着鼻腔里的酸意给出了建议。

    “您不明白,先生,我和多米妮卡早已没有任何亲人,这么久以来,始终是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那么,至少还有教堂开设的福利院——我身边这位先生应该可以帮忙,以他在神职人员中的地位,只是一句话的事。”

    “不行,您真的不明白,好心的先生,多米哪里都不能去,教堂——尤其是那里——您不明白——”

    就在巴尔特抱头哭泣时,沙哑的、低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爸爸,您怎么哭了?”

    那声音是这样说的。

    “我想,我现在明白了。”

    罗德面色凝重,眼神看向楼梯中间。

    雷恩随之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色睡袍的小孩子站在那里,一只手抱着书本、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楼梯扶手。她有一双属于小女孩的、水汪汪的漂亮眼睛,但除此之外,雷恩再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能与‘漂亮’相关联的地方。

    沙哑难听的嗓音、开裂溃烂的泥浆色皮肤、残缺的藻绿色指甲,以及空气中突然出现的、就连那腻人熏香都压不下去的隐隐臭味,无不表示眼前这个怯生生的人形生物绝非活人。但她分明又是有生命的,同时显然也有着自己的思想,这一点,跟僵尸那种没脑子的废物有着明显区别。

    雷恩深吸一口气,他马上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巴尔特坚称自己的女儿哪里也不能去、尤其不能去教堂开设的福利院。在海伦女士的理论教学中,也曾有过关于眼前生物的讲解。

    站在楼梯中间的,是一只食尸鬼。

    “这么说来,”

    雷恩强忍着恶心说:“贫民窟里失踪的那些人——”

    “恐怕是这样的。”

    罗德轻声说道。

    “每月一次,时间也对得上。”

    “至少一次,这是能够保证它们存活的最基本的分量。”

    顾不上听他们两人说话,巴尔特猛地回过头,然后失声大叫:“多米!你这个蠢姑娘,为什么要走下楼来?!”

    “我很担心您,爸爸。”

    有着可爱小姑娘名字的食尸鬼战战兢兢地说:“您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是因为多米妮卡又惹您伤心了吗?”

    “不!!”

    巴尔特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到女儿身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你不该——我的宝贝——你不该露面的,他们没法儿理解,是的,绝对不能——他们会连你一起抓走的!”

    “抓走我,怎么会?”

    多米妮卡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扫视着两个陌生人。

    哪里需要这么麻烦,雷恩心想,处理食尸鬼这种标准意义上的邪恶生物,抓走或监禁都太可笑了,至于说审判——显然审判也是多余的,如同见到了一只苍蝇,直接打死才是最被认可的做法,没人愿意抓住苍蝇之后再开个会讨论如何处置。

    不得不说,眼前这种家庭关系实在太怪异了:一个兼职‘裁缝’的黑巫师——或者说一个兼职‘黑巫师’的裁缝,与一只幼年食尸鬼同住一起,并且两人还以‘父女’相称。天呐,什么样的变态会饲养一只小食尸鬼做女儿?!

    这种行为,哪怕对黑巫师来说也过于变态了吧!

    要知道,即使在邪恶生物之中、食尸鬼也是相对卑贱的那类存在,简直比僵尸也强不了多少。它们虽然天性残忍,但战斗力实在不怎么样——正面对抗的情况下,只需要两到三个健壮的农夫、手里再拿点铁锹铁耙之类的玩意儿,就足以完胜一只成年食尸鬼。所以,巴尔特显然并非将多米妮卡当做了战斗伙伴,从他的种种表现中雷恩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变态是真的把自己那畸形的父爱倾注到了这只小食尸鬼身上。

    “领养吗?或许极个别人会有这种扭曲的癖好吧,但我确实未曾听说过。”

    雷恩小声对罗德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罗德则摇了摇头,“现在的情况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依我看,这两人或许是真正的父女,没错,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这有可能吗?”

    雷恩感到十分震惊,“人类也能生出食尸鬼吗?混血的?天呐,巴尔特这家伙,我简直不敢想象他究竟出于怎样的心理、才能对一只雌性食尸鬼做出那样可怕的事——邪恶,真他妈的太邪恶了——但说实话,这种勇气又实在令同为男性的我不得不佩服。”

    “我真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类似的话语,”

    罗德沉着脸说道:“就算不提你预备役的身份,雷恩,我认为这种无端的猜测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足够下流了。”

    “我和我的妻子——曾经的妻子——都是人类。”

    巴尔特瘫坐在楼梯台阶上,怀中紧拥着多米妮卡,呜咽着说道:“至于可怜的多米,我最耀眼的明珠、我的宝贝,她也并非天生就是这幅模样。那时,她的皮肤白嫩得像是刚剥壳的鸡蛋,指甲则是淡粉色的。说真的,你们绝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可人的小姑娘。”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

    雷恩忍不住问道。

    “多米患有一种可怕的疾病,据我猜想,应该是某种只在女性身上发作的家族遗传病,事实上,在我十三岁时、正是这种病夺走了我母亲的生命。但她是幸运的,不是吗?当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人生不算圆满,但至少也没留什么遗憾,而我可怜的多米妮卡则在七岁的时候就出现了症状。”

    巴尔特将嘴唇贴在女儿粗糙开裂的额头,颤抖着回忆,“所有医师都对这种疾病束手无策,我也曾去过教堂,却连布朗宁主教的面儿都没见上。修女们倒是很同情我女儿的遭遇,但她们也表示,对于这种病症,哪怕是治疗圣术也无济于事,多米妮卡——彻底没救了。在得知这样的结果后,妻子离开了我、也抛弃了女儿。我不怪她,真的,她心里并不比我好受,我想,她只是不敢面对这个事实罢了。”

    “哦……你老婆跑了?作为母亲,这可真是差劲。”

    雷恩鄙夷地说。

    “不,她自杀了。”

    巴尔特发出一声可怕的干笑,听到这个结果,雷恩胃里出现了一丝痉挛。

    “我真希望可以和妻子一起离开这残酷的世界,但多米妮卡怎么办呢?”

    巴尔特呢喃着说:“正如我先前说的那样,我母亲是一名巫婆,她也曾逼迫我跟随她学习黑魔法,但那是我十三岁之前的事了,坦白说,我从不曾对任何超自然力量有过一丝一毫的兴趣,在我看来,我的双手本就是为了剪刀与针线而生。将精美的服装交付给翘首等待的客户,让他们带着惊喜的笑容欣赏镜子里的自己——而我则在一旁静静感受这种美好,是的,裁缝才是世上最美好的职业。”

    “但是为了多米妮卡,我决定重拾那段不堪的回忆,所以在妻子走后,我翻出了母亲遗留的笔记。那上面确实记载着许多黑魔法,我如饥似渴地寻找着,并发誓只要能救回多米、哪怕灵魂堕入地狱我也绝不在乎。但我真傻,难道母亲她不是因为这种疾病而死去的吗?如果真能通过某种黑暗手段去治愈,难道她会傻到什么也不做吗?”

    听着巴尔特的诉说,雷恩与罗德对视一眼,明白此事应该到了最关键的部分,“绝望再一次席卷了我,我知道是时候放弃了。但就在这时,帝诺斯或者别的什么神灵回应了我的祷告,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

    罗德皱着眉问。

    “一个瞧不出岁数的女人,她有着红色长发和无与伦比的美貌。”

    巴尔特眼中出现一丝憧憬,而雷恩在听到这句话后,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她说,她是我母亲的导师——换句话说,我母亲所掌握的黑魔法,全都来自于那个女人。这太可笑了,虽然我无法清楚判断她的年龄,但她至多也不会超过三十岁,又怎么会成为我母亲的导师呢?况且她就像一个沐浴在阳光中的美丽精灵,身上没有丝毫腐朽气息,并不像掌握着黑暗力量的样子。”

    “是啊,怎么会呢?”

    雷恩喃喃说道,罗德有些奇怪于他的反应,但并没有说些什么。

    “然而,”

    巴尔特接着说:“那个女人并没有理会我的质疑,她教会了我一个办法——或者说一种仪式,这法子并不能治好我女儿的病,但它起到的是比‘治愈’更彻底、也更可怕的作用:转化。是的,在那个女人的帮助下,我女儿从人类变成了你们所见到的样子,变成了——成了——总之,目前就是这样了,只要定期进食,多米永远不必再担心被任何疾病困扰,哪怕一个小小的感冒都不会再染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巴尔特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而多米妮卡的大眼睛则暗淡了下来,虽然她尝试着隐藏,但这情绪依旧被雷恩捕捉到了。

    “我从不知道除了幽灵和僵尸之外,人类竟然还能被转变成其他物种,这太不可思议了。”

    雷恩艰难地说道,罗德则沉声回答了他:“某些极度邪恶的手段确实可以做到这种事,很不简单,但并非不可能——不管怎么说,一个年轻女子竟能掌握这种手段,实在令人惊讶。那么巴尔特先生,那女人可曾告诉过你她的姓名或来历?”

    “没有,她没有留下名字。至于来历,她也没有透漏过除了‘我曾顺手教过你母亲一些浅薄的魔法知识’之外的任何信息了。”

    “那么,那女人在帮你做到这一切之后,她索取了怎样的回报呢?显然你并不是一个成功的黑巫师,至于说裁缝这行当——虽然我不想再对你的职业说些什么,但是仅仅作为一个裁缝,你能提供的报酬也绝不是那种人能看上眼的吧?”

    “回报?哦,并没有。”

    巴尔特神经质的笑了,“‘因为无聊’,是的,那女人就是这样说的。她帮助我并非图谋些什么、也并非是冲着与我母亲之间那点可怜的师生情谊,仅仅只是无聊而已。当然,为了感谢她的帮助,事后我还是给她做了一条裙子表示感激,这是我最拿手的、也是我最拿得出手的谢礼了。”

    “一条裙子?”

    雷恩突然问道。

    “是的,一条红色纱裙,很配她的发色。”

    好吧,都对上了,就是她没跑了。

    那个给自己带来了无比欢愉、名为红姬的女人。

    该死的,能做出这样连罗德都表示‘很不简单’的事,那女人身上的秘密,恐怕非常不简单啊!

    雷恩有些头疼,还好,以她放纵的性格来说,恐怕自己只是她众多床伴中认识时间最短、也不起眼的一位吧?未来怕是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际了。这样想着,他多少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酸溜溜地不是滋味。

    “话说回来,你也很开心吧,多米?”

    巴尔特宠溺地看着女儿,“能永远陪在爸爸身边,不必孤身一人去往另一个世界,你一定也希望这样吧?”